入腊月前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大雪两天两夜不停，直到金环歇了早觉起来才发现天色透亮，隔着窗棂厚厚的棉纸依旧刺目。
她早就搬到了裴氏院子的西厢里，离裴氏住的地方不过二三十米的路程，用过午膳后她会在裴氏屋子的暖阁里歇了，下午再陪伴姨母。
云妈妈早早就准备好了浅浅的水粉色刻丝对襟棉袄，又给她套上暖和的虎头靴，这才抱起金环往主屋去了。
小孩子精力有限，这段时间，金环几乎是睡了吃吃了睡，根本没有太多力气去为现代的父母伤怀，于是她索性扮起了安静乖巧的小姑娘。
加上裴氏悉心照料，孩子的身心让她适应极快，如今，她已经基本接受了新的身份，并愿意努力地活着。
裴氏屋里笑声阵阵，云妈妈抱着她掀帘而入，就看到本该在学里的几个哥哥竟来得齐整。
裴氏接过她坐回临窗的炕上，云妈妈笑道:“少爷们今日回来好早。”
“这几日大雪，族学的先生昨儿就给放了假，偏这些猴儿方才与我说明。”
裴氏脾气好，几个哥儿倒不怕，只临森临海两个有些讪讪。
楚临霄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两日跟着家塾的田夫子在阔山亭临雪煮青梅酒的趣事，听得裴氏眉头直皱，“你们几个还饮酒了？”
楚临峦听见母亲问话，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楚临海较为活泼机灵，缓缓站起来打趣道:“三哥怕咱们贪杯伤身，命人将那酒兑了十成水，六弟喝了整整一壶梅子水就红了脸，还非说自己是千杯不醉。”
“四哥，你怎么能这样……”楚临霄听了他这番话，气的炸毛，裴氏却好不客气地取笑他一番，连金环都弯起眼。
楚临霄好委屈，却不敢同母亲哥哥叫板，只捉了金环双手，讷讷道:“环妹妹也笑我么？”
相处了些日子，再碰到他，金环还是有些肝颤，她游目四顾，一找到楚临峦就露出一副受气小媳妇表情，剔透的眸子登时变得泪汪汪的，好不可怜。
楚临峦强忍着才不会笑出声来，这个表妹年纪小小，却特别会看人下菜。
正想上前帮她解围，却有裴氏院里的仆妇来报:“金大人和夫人来了！”
裴氏脸上喜意锐减。
透过窗上精贵通透的玻璃扫了眼屋外，天色又暗了些，入目一片雪白，可以看到丫鬟婆子们在清理甬道上的积雪和房檐上坠着的冰锥。
她眼中就闪过一丝冷意，喃喃自语道:“这种天气跑来，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不是自己的孩子，到底不怕把她冻着了摔坏了！
屋里一时针落可闻，裴氏却转眼露出惯有的明容来，吩咐她身边的一等丫鬟忍冬道:“你去招待着客人去西跨院的花厅稍坐。”
转头又和身边最得力的罗妈妈说道:“给几个少爷端点新制的鹿脯尝尝，再泡一壶热热的茶来。”
又嘱咐几个孩子，“就在母亲这儿玩，等用了午膳再回去。今儿个天寒地冻的，又积着雪，田夫子年迈体弱，再不许你们跑去他那里胡闹！我去见个客，回来了就摆膳，想吃什么就吩咐厨房加菜。”
楚临森和楚临海先一步站起来给裴氏行礼，楚临峦也恭谨道:“孩儿会好好照顾弟弟！”
楚临霄看见裴氏为金环穿戴起来，急急地问:“妹妹不和我们一块儿玩么？”
裴氏笑道:“你环妹妹的父亲来了，总得见一面。”
临霄还想再问，楚临峦已经上前拽了弟弟一把，小六爷只能闷闷不乐偃旗息鼓了。
金环就被换到云妈妈手里，然后跟着裴氏一行往花厅去。
金环的爹和继母已经在描金圈椅上坐着，看到丫鬟婆子簇拥着裴氏和金环进来，两人挂着笑站起来行礼，裴氏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坐吧”，然后率先坐到了上首。
金环乖乖地坐在怀里打量自己的便宜爹和二妈。
金大人的确一表人才，很是斯文俊秀，相比起来填房林氏则平凡得多，虽然年轻，但美貌远不及已经三十岁的裴氏，想来也与环姐儿的亲妈也相去甚远。
可是她有一种裴氏姐妹没有的娇怯柔顺，不得不说，这样的气质更能吸引像金老爹这样出身不那么金贵的男人。
据说环姐儿的娘是个很有能力有才华的女人，女强人在现代都很受争议，更何况男性为尊的古代……
正发呆呢，却听那便宜爹用温和不失清朗的声音道:“环儿看起来精神很好，想必给夫人添了不少麻烦罢？”语气就像一个慈和的父亲。
金环直直地盯着他，半天也没看出他眼中有叫心虚的情绪泄露。她由衷钦佩！
裴氏听了却一哂，淡笑道:“难为金大人还能认出我们环姐儿！她和刚进我们侯府时，可真真是两个样子了。”
金劭云有些尴尬，他的继室林氏却面露不愤，觉得裴氏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裴氏眼中就闪过一丝嘲讽，刺的林氏张口就喊:“大姑娘还在孝期，怎么就穿成这样！也太没规矩了！”
那么金贵的刻丝料子给一个迎风长的小娃娃做衣服？这裴氏真得瑟……
许是看她嫉妒得太明显，裴氏颇为厌恶，更觉悲凉。岚妹那么一个心窍玲珑的人，到头来只留下孤零零的两个孩子在这虎穴。
又想到岚妹曾经在闺中时的话……“我虽是庶出，却也不想就被人拿捏着随便配了做个姨娘。我的夫君，一定要是入得我的眼、真才实学的有情郎，也不惧他家境贫寒，日子还不是人过出来的！”
最终，她的所有期待全都应验了，夫婿是她一心求得，样貌上佳，才学出众，苦读十几年终于成为一甲进士。可那又如何，到底画虎画皮难画骨，这男人是个连妻儿都不顾的狼心狗肺！
“我妹妹死了才多少日，这金家主母就易了人，这又是什么规矩！”裴氏眼光像刀子一样扎入林氏身体里，定宁侯夫人的气势将小小的林氏压得气息，只诺诺辩驳道：“这么大家子人，孩子又小总要有人照料。没得老爷为裴姐姐守身的道理……”
“是啊，难为了你林氏，将金家上下照顾的无、微、不、至！”
裴氏心中气盛，再不屑看她，目光一移，就落到金劭云身上，语气也柔和起来，像和风细雨，却骇得他脊背发冷。
“金大人，听说你最近常在明事院走动，想来也是陛下面前数得上的得意人。不过我可得提醒你，太后娘娘重规矩，最不喜那些个徒有其表的伪君子在陛下面前谄媚。所以金大人，你要注意啊，德行有亏也是可以害人的……”
金劭云一边在心里咒骂这个女人威胁自己，一边怪表妹不会说话让她抓了错处。
可他却毫无办法，原本以自己的资历家世，根本不会升迁如此迅速，全是沾了妻子裴氏的光。江河日下的国公府也就罢了，这定宁侯府可是太后的娘家，定宁侯又是皇上最信任的肱股之臣，别人见他是侯爷的连襟，自然高看几分。
想到这儿，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强笑道:“夫人与子勉是亲戚，说的自然都是金玉良言。子勉多谢夫人提点，相信岚儿泉下有知，也会感念夫人对金家的一片拳拳心意！”
他也配提岚妹！
裴氏心中越发厌恶这金劭云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毫无铮骨，若不是为了环姐儿，她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虽说我那妹妹命苦走得早，可到底金大人还念着我们两家的情分。不过这大雪天的，亲戚们亲近走动也不必急于这么一时。”
裴氏抹了抹袖口上不存在的褶皱，孔雀兰的宝相花纹衬着保养得宜的双手仿若凝脂玉般，是天生的贵气。
她待双手又稳稳地搭在身前，才似笑非笑地说：“像先前那月份里，还风和日丽的，或者是前儿个秋夏，都是走亲戚的好日子。如今这辰光是一日冷过一日，没得难得来一趟咱们家里却害一场病，倒是我和侯爷的不是了。”
“夫人言重了、言重了！”金劭云越听越虚。
因着发妻过世，定宁侯夫人就看这妹夫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每每见到了总免不了挖苦奚落，让原本就很有些心高气傲的金邵云越发不想应付妻姐这一家子。
虽来往少了，可在朝中众人心中他定宁侯连襟的身份却不曾变过，加之心里对自己出身的那一丝自卑作祟，既然来不来都一样……所以这大半年来，他真是从未主动上门过，哪怕一回！
林氏看着对方气焰嚣张，梗着脖子就阴阳怪气道：“夫人是不知，侯府门槛太高，妾身却是小家出身。老爷怕妾身在夫人面前失了体面，所以才特意嘱咐了，不许上门叨扰。”
她缓缓站起来走近云妈妈，行止间却有些小心翼翼的刻意，裴氏和云妈妈这才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冬衣厚重，掩了她的身形，但她本就纤弱窈窕，如今上半身却略显臃肿……
云妈妈倒吸一口冷气，林氏这不仅像有了身孕，看这样子，根本已经显怀有了月份了。
想到自家夫人原本身体已经开始恢复了，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夫人好强，婚后本就过得不甚如意，生了小姐后身体也不好了，心思又重，若听说这林氏没名没分的却有了身孕，恐怕真会了无生意……
裴氏自然也想到了，不由狠攥着衣角怔怔出神。
此刻林氏已走近了金环，涂着豆蔻的红艳手指直直朝她的脸伸来，金环本能觉得不好，在云妈妈怀里强行动弹了几下，云妈妈一低头，就看到林氏手指上带着几只缠丝的、镂空的戒子，花纹打磨的很细，锋利处就好像刀尖一般，骇得她猛然向后一躲。
金环只觉得林氏的指在她脸上碰了一下，刺刺的疼，难不成这继母还能在手里藏一支针不成？
她心里一惊，还没做出反应，就听上座的姨母喝道：“林氏！小孩子皮肤精贵，仔细你的首饰无眼！”
林氏就做出一副被吓到的表情，很是委屈不甘地低下头避了避，若不是金环位置低，怕也看不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色。
“大姑娘在侯府养了几日，到底是不同，我们这起子身份的是碰也碰不得了。”说着就抹起了泪。
裴氏和云妈妈交换了个眼神，知道金环没被林氏动什么手脚，这才放了心，却也不耐烦再应付这两个碍眼的，直接来了一句：“我看这天是越发冷了，孩子还小，不便挪动，就先这么住下吧！”
“这如何使得……”金劭云今日来就是为了接走孩子，听出裴氏并不想将金环送还，他唬得站了起来。
林氏却比他更激动一般，扶着肚子急切道：“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车来轿往的，还能带不好个孩子？”
裴氏看她这般姿态，心道，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能容得下金珵和金环两兄妹？
想到金劭云已经四岁的长子金珵，她眉间轻蹙，生怕林氏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可到底是嫡长子，金劭云也一向疼爱珵哥儿……
裴氏有心提点他、打压林氏，便道：“原本岚妹不在了，我这个做姨母的心疼外甥，总该把孩子接来府上，让几个兄弟们亲近亲近。毕竟林家妹子如今已经嫁入金家，到了对的时候，也该为妹婿开枝散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精力毕竟有限，怕就更加顾不上珵哥儿和环姐儿了。”
语罢死死盯着林氏，直把她看得再不敢抬眼。
可无奈金劭云同林氏很是‘伉俪情深’，从不曾怀疑林氏会苛待自己的孩子，是以完全听不出她话中深意。只林氏与他是在妻子病重时有了首尾，有孕也是在那时候，他心虚还比警醒更多些。
“老爷！”林氏扯了扯金劭云的袖子，低声道：“侯府是温柔富贵乡……咱们大爷以后总要像老爷一般，读书上进的，万不能、不能在侯府，学得惯于安逸了！”
看着金劭云听了林氏的话，立刻变得防备的样子，裴氏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总是有这样的人，读了圣贤书想要做人上人，却一面看不起权贵子弟，一面又在他们这些权贵眼皮子底下想方设法地钻营、谄媚。
如这金舍人，当年落魄书生对着岚妹怎一个有情有义、发愤图强，转眼借了国公爷女婿、侯府连襟的势登上青云路了，反过头倒要念一句朱门酒肉臭、子孙皆草包，作那幅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裴氏被气得不行，索性也不想着接金珵了，只说道：“珵哥儿年纪又小，又是金大人的独子，便等年里金大人带着珵哥儿也来见见我们侯爷，到底是一家人，珵哥儿还是环姐儿的亲哥哥呢！”
这意思，难免带了些无奈愤懑。
放着金舍人那家子彻底不管了？也不行。说到底那是环姐儿的娘家，哪怕环姐儿就是在侯府养大的，到底还是姓金。那么她的爹、她的哥哥，侯府能帮衬的就非得帮衬，毕竟想找个好婆家，娘家得力才是最重要的！
血缘这东西，有时候还真不如那鸡肋，是想弃时也弃不得！
话说到这份上，金劭云也是真的有些尴尬，怎么都显得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似的！
“可不是么，我们大爷怎么也要管侯爷叫一声姨夫的！”林氏陪着笑，抿了抿头发又叹道：“妾身到底刚进门不久，没有管家的经验，大姑娘还小，我也怕有所疏漏委屈了孩子！再则夫人能给大姑娘请太医署最好的大夫，这也是我们小门小户望尘莫及的，往后大姑娘的身子还要劳夫人看顾了！”
补充：
【定宁侯府，楚家】老夫人-顾氏（出身定北王府）大房：定宁侯-楚衍，夫人-裴氏（国公府嫡女），长子-楚临森（秦姨娘庶出，在楚家排行为二爷），二子-楚临峦（嫡子，三爷），三子-楚临海（杨姨娘庶出，四爷），四子-楚临霄（嫡出，六爷）
三房：楚彻（庶出，三老爷），夫人-王氏，长子-楚临阳（嫡出，楚家排行大爷），次子-楚临风（庶子，五爷），长女-楚知歆（庶女，楚府唯一女孩）
【金家】
金劭云，字子勉（大家长，进士出身），原配-裴氏文岚（亡故），继室-林庆儿（金劭云表妹），长子-金珵（原配嫡出，嫡长子），长女-金环（原配嫡出）
【狄家】
狄盛，字珫兴（大家长，进士出身，官居廷尉），夫人-楚璇（定宁侯府嫡女，大姑奶奶，楚衍同胞妹妹），长子-狄一秋（嫡出）
【定北王府，顾家】
已出嫁熙和郡主（顾老夫人外甥女），小王爷-顾禹（楚临峦同辈，表兄弟），重宁郡主-顾如霜（楚家兄弟的表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