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礼佛三十年，在奉山别院也住了二十几年，整个宅子都透出一丝苍桑淡泊来。
上一世的金环很不喜欢来这里，自然也没有用心看过宅子，所以记忆寥寥，对她来说倒像是一个新地方，于是免不了要处处留心。
进垂花门时，金环发现垂柱上的彩绘都暗淡斑驳了，走过穿堂，转过第一进，才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宽阔大气，两侧游廊厢房亦是轩昂，只是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子，不像侯府人来人往的，显得生气勃勃。
楚衍心中就有些辛酸，裴氏为他理理衣裳，楚衍回过神，二人相视而笑，到底露出欢悦的表情，才进了房里。
明间里多是黑漆家具，描的花样也不甚热闹，加上伺候的人少，很是冷清。金环打量着，好像还没有他们带的侍女多，不由暗暗惊奇。
上边坐着一位安之若素的妇人，乌发雪肤，虽消瘦可并不显老，只是周身的气场就如那深山老庙里的石头佛一样，让人觉得太冷淡无生气儿了。
楚氏——老夫人的嫡亲女儿、定宁侯的妹妹楚璇早就上前哭倒在了老夫人身边，几个孩子，年龄小些的临霄和狄一秋、楚三老爷的独女楚知歆，也次第挨着哭了起来，金环在后面，觉得自己若不哭都对不起自己的年龄。
楚临峦回头看到小丫头懵懂地张着大眼睛，却被勾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不由皱起眉头，又发现父亲和叔叔对姑姑这般却是手足无措的，母亲更是见了多少次这样的场面都不得要领，便不得已庄严着脸向前一步宽慰道：“姑姑快别哭了，祖母已有了春秋，可经不起大喜大悲的。”
又一板一眼地对老夫人说：“祖母别难过，姑姑和弟弟妹妹都是见到您高兴的！您不知道，他们在路上就比着谁识的字多，赢得人要来给祖母念佛经呢！”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嫡亲孙子，眼睛就有些湿了，开口时却还是清晰而掷地有声的，对楚璇道：“多大的人了，还抱着我哭，也不怕子侄们看你的笑话！”
楚璇哪里怕过这个，她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拭了泪止了哭声，只是眷恋地看着老夫人，又有些责备道：“都怪母亲，做这种萧索样子，惹我难过。你若是热热闹闹的，多找些年轻的小姑娘来陪你伺候你，我笑还来不及！”
“我一心礼佛，何苦委屈了那些大好年华的孩子来这里虚度光阴。”
她话音未落，楚璇的眼泪又汹汹落下来。楚衍忍着心中难过，想故作促狭潇洒地取笑狄盛一句，却被他淡淡的目光看得讪然。
舒嬷嬷是楚璇的奶嬷嬷，最是疼她，便不忍地扶她起来，又凶狠地点她的额头：“我的好姑娘，你不知道劝着老夫人好好顾着身子，反而做那个惹她伤心的人，当真不孝！就罚你在奉山住上一年，想姑爷了也不让你回去！”
楚璇这才臊红了脸，还没说话，那边狄一秋已经带着哭腔嚷道：“母亲难道只想爹爹不想秋儿么？”好生委屈。
楚璇是彻底笑了，气氛也因这童言稚语而为之一松。
金环隔着泪雾朦胧，也没有错过狄一秋那小胖脸上的狡黠，比起旁边真的哭得如天塌了一般的楚临霄，这个男孩子是要聪慧多了吗！
老夫人招手让几个哭着的小孩子上前来，温言道：“秋哥儿和霄哥儿都这么大了啊，可还记得你们知歆姐姐？”
知心姐姐……金环想起叫楚知歆的小姑娘，楚家两房唯一的一个女孩子，虽然是个庶出，但物以稀为贵，她的存在是非常特别的。
没了眼泪包包楚璇姑姑碍事，大家伙终于见了礼，金环被抱着上前，因为第一次出现在楚家的集体聚会中，她得了不少见面礼，其中以老夫人给的一个嵌着福寿安康的璎珞项圈并一质地上乘的昆仑青玉锁最为贵重。
云妈妈受宠若惊，几乎不敢受这份礼，还是楚璇接了给金环带上说：“妈妈就别推拒了，如今环姐儿也是我们家的孩子，按惯例人人都有份的！”这才收下了。
金环抱着快跟她巴掌一样大的玉锁，她不会品玉，却也能看出来这个定然价值不菲，看来老夫人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对她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还给准备这么大的礼。
她想着过年哄大人开心，就拱起手对老夫人做恭喜发财状，不忘奉上甜甜笑容一枚，看大家都笑起来，才装羞涩躲到云妈妈怀里，却不成想，看到那个‘知心姐姐’仓促闪躲的复杂目光。
“大哥大嫂、妹妹妹夫，时候也不早了，大家移步用晚膳吧？”楚三老爷的妻子王氏是个同夫君气质很像的女人，看起来温和，许是在奉山侍奉老夫人时间长了，她一身素袄，纤纤弱质的也少了几分烟火气。
楚衍对这个陪伴在母亲身边的三弟妹非常敬重，听她如此说便很上道地招呼大人孩子们往次间去用膳。
奉山别院侍奉的人不多，但应该都是很得用的，桌上的菜色虽多以清淡为主，却也精致讲究。金环原本猜这桌会不会是素斋呢，可丫头盛了一碗鲫鱼汤放在她面前，里面的一小截鱼尾巴肉看起来格外惹人怜，再偷偷看老夫人，也不避讳吃荤，她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一年没有几次的团圆饭，连楚衍和寡言的狄盛都要给老夫人说些吉祥话，虽则老夫人面上淡淡的，但金环能感觉到她见到儿孙满堂的喜悦。
赶了一天路，这晚大家早早就散了去歇息，金环小孩子的身子骨，白天还不觉得如何，到了晚上就格外困倦，倒是难得的一夜酣甜。
第二天醒来时天还灰蒙蒙的，她在被子里扑腾了两圈，确定没有睡意了，才放声喊道：“蓝歌姐姐！”
这次出行从简，金环身边只跟了个云妈妈蓝歌并一对儿粗使丫头，蓝歌体贴云妈妈马车颠簸身子不适，就主动领了值夜的差事。金环喜欢她一片赤诚忠心，便格外乖巧，由蓝歌给她裹上厚厚的衣裳，去裴氏那里。
奉山别院因为封了正院，大家便都住在老夫人这个四进的院子里，楚家和狄廷尉家分住东西两个厢房。金环进了裴氏的屋子，立刻被咋咋呼呼的楚临霄团团围住。蓝歌不像云妈妈，到底年纪小，又碍着和楚临霄相处的时间长，一时竟无法脱身。
金环紧紧搂着蓝歌，游目四顾，发现除了小六爷，只有一个狄一秋在，不由念到天要亡我……
“霄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布娃娃？”狄一秋小盆友和昨日大人在时完全不是一个人，他靠在圈椅上，一手绕着个马鞭，一手不知是和谁学的，摩挲着下巴，那么一丁点儿的孩子，竟把个不怀好意学了十二分像！
“是啊，这个就是我环妹妹！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漂亮？”楚临霄小兄弟和狄一秋比起来，就是个纯良的小白兔，又绵软又好。
“哼。”狄一秋用鼻子表示对这种说法的不屑，而稀奇的是楚临霄竟没有范轴发脾气，金环顿时有种她在小六爷这里失宠了的欢畅！
可楚临霄只是有些哀怨地瞟了瞟金环，然后捏着她的肉手，低着头嘟囔：“环妹妹一点也不可爱！你只给四哥抱只给四哥亲，都不来我的马车上找我玩……我不喜欢你了。”
金环就觉得小六爷这段时间很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楚临霄，你居然这么婆婆妈妈的？”狄一秋瞪大眼，嫌弃地挥挥手。
蓝歌等一众丫头都是见惯了姑太太家的秋大爷这般做派，从前姑太太在家就是最厉害的，她的儿子早已青出于蓝。金环却暗暗惊奇，过年时因在孝里，来访人中只见了亲爹和亲哥哥，这个狄一秋，除去那点可怜的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天之骄子形象，今天这才算是刷新了人物资料。
小六爷在家里哪会受这种委屈，早就张罗着要发脾气了，可对着这个表哥，他反而像是颇为忌惮一样，涨红了脸，半天终于咬牙切齿道：“你说的对，我是男孩子，不该跟妹妹计较！”
狄一秋就咂咂嘴，扯着嘴角怪笑：“这还差不多。”
金环看着小六爷先是别扭了半天，却还是耐不住寂寞，一会儿就挪过去，两个脑袋凑到一起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捣蛋的事。她叹为观止，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直到楚临峦和另外几个男孩子进来了，狄一秋立刻抛下了小伙伴飞奔到他面前，在一步外停下，若有其事地问了安，然后便手舞足蹈道：“三哥，你看这是莫师傅给我订做的马鞭！他说我骑马颇得章法，已经可以换掉小马驹驾驭温顺的大马啦！”像一只晃着尾巴的宠物狗，和主人撒欢邀宠时神气十足的样子。
魔高一丈如何？还不是一物降一物……
楚临霄就有样学样撒娇道：“三哥，我也想骑大马！”
“你不比一秋，力气小。”见小弟丧气地垂了头，楚临峦加了一句：“等夏天的时候，我再把素问给你。”
素问是一匹雪白的母马，漂亮又温顺，小六爷眼睛唰的亮了，很快弯成了新月状。狄一秋有些不服气，刚想张口，三哥却两步走到了那个软绵绵的毛绒娃娃旁边，特别柔和地说话。
“小丫头今天怎么起的这么早？”
金环认真玩手指。
“是不是饿醒了？还是……憋醒了？”
金环愤怒抬头，憋红了脸。
楚临峦就露出个愉悦的笑容，不顾她意愿地把人从圈椅上抱起来，走到炕桌边，随手捡了只贡柑逗她。
狄一秋浑身的毛噌就立了起来，半天又塌下去，不可置信道：“那那那、那还是三哥么？”
奉山常住的楚家临阳临风两位爷，也是受惊不小。小六爷难得觉得自己高了狄一秋一等，很想波澜不惊却又忍不了雀跃的语气：“大惊小怪了吧？三哥一贯是这个样子的！”
狄一秋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眉头跳跃不停像是在天人交战一般，不知是该扭头就走呢，还是把那个破坏了三哥英明神武形象的小女娃丢出去……最后一咬牙，他冲了上去。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一面要嫌弃这些软绵绵动不动就哭的女孩子，一面又很英勇地狗腿地讨好道：“三哥，这个妹妹真是可爱漂亮，我也喜欢她！”
楚临霄在身后犹如受到背叛般不可置信。
金环眼睛都不带眨地打量他，什么样的孩子能这般忍辱负重啊！
狄一秋大爷原本心里是极难受的，但他明白三哥喜欢这小娃娃，自己免不了也得爱屋及乌……唉，真麻烦！
斜过眼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黑眼睛，清澈专注地看着自己，狄一秋有些不自在，心里念叨着：好吧好吧，看在她挺可爱还安静的份上，就没有那~么嫌弃了……
裴氏同楚衍出来时见到这一屋子的孩子，就止不住地笑：“哎哟，看着这么一片都是哥儿，我的头都要大啦！”
狄一秋人小鬼大，抱着手微微摇头，冷静地说：“舅妈最是口是心非，明明欢喜的不行，还要昧着良心说话！”
“就是就是，娘亲最喜欢我了！”小六爷点头如捣蒜，无比纯良地做小表哥的支持者。
裴氏就揽过两个小的，一人捏一把，笑骂：“来这么早，准是又想了法子要去胡闹！”
楚衍在一旁坐得稳如泰山，小孩子多跑动跑动无大碍，他小时候也是把奉山别院的每块石头都混了个脸熟的。
狄一秋见舅舅不说话，眼珠子一转，拍着胸口大气道：“我们都长大了，做事自有章法，才不是胡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