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未歇，雷声阵阵。
厅内四人，闷头饮茶。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白享逸：“我说苏老弟，你当真一直都不晓得你徒弟是女孩儿？就她那张小脸，我一捏就知道了啊，哪有男子的皮肤这般细嫩的？不信的话，你等会儿先捏捏小悠儿，再去捏捏小侯爷，然后仔细比较一下。”
品茗的苏念晗没作声，只是从茶盏上方抬眼瞥了瞥他的某只爪子，左边眉梢动了一下。
沈维扬在重大的精神刺激中好容易缓过神来，憋了半天，觉得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方为男子汉大丈夫。于是肃容，面对苏念晗正襟危坐，然则还未开口，面上便忍不住狠狠地红了一红，使劲干咳了两声，咬咬牙，才终于豁了出去，气沉丹田振聋发聩：“今日午后，我在河里游泳，苏……那个……姑娘忽然从树上掉下来，我以为是不轨之徒便出手擒拿，在打斗过程中，她……那个……不小心扒了我的裤子。当时以为她是男子，所以我也就没有……那个……避嫌。哦对，在水里的时候，我还不小心碰到了她的那个……身前就是那个……胸……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了，我发誓，绝对没有半点想要冒犯苏姑娘的意思！”
满座且惊且沉默……
最后，又是白享逸先出声，拍桌爆笑：“枉你跟徒儿朝夕相对那么多年，还抵不上小侯爷的一面之缘来得坦诚相对……哎呦！”
却是季煊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苏念晗则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一脸凛然就义的沈维扬，右边的眉梢动了三下。
白享逸只觉一阵阴气顺着背脊往上爬，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打了个激灵，果断起身：“我们去外面赏雨，你们慢聊！”
边说边拉着犹自在引颈就戮状态不可自拔的沈维扬，落荒而逃。
眨眼，偌大的厅里便仅剩了两人。
茶雾氤氲，茶香缭绕，铺陈一室清幽。
季煊倾身，拍了拍苏念晗的肩：“白享逸这小子向来口无遮拦也不羁惯了，你别往心里去。沈维扬自小便在军中长大，这辈子称得上是有过接触的女子怕是除了母亲和乳娘之外，再无旁人。所以你……”
苏念晗苦笑摇头：“莫非王爷当真以为我会跟他们计较不成？况且此事说来，也都怨我太过大意糊涂。”
季煊终是忍俊不禁：“不过我还真是想不到，心细如发明察秋毫的仲卿，居然会摆下这么大的一个乌龙阵。”
“初见时看她一副男孩打扮，就先入为主将其认成了男儿身，她也从来没有反驳澄清过，任凭我把她当做小子来养……况且这几年来，我日日早出晚归甚至晨昏颠倒，与她相处的时间便少得可怜，更加没有工夫去留心什么异样之处。”
“倒也的确不能全怪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不是全都没有察觉出有何不妥么？要怪，也只能怪悠儿的言行举止太像男孩子了，简直毫无破绽。”
这句安慰之言，却让苏念晗愈加郁结，一声长叹：“但她这样可怎生是好，将来要如何找婆家啊……”
季煊笑了笑，又略略沉吟了片刻，而后淡淡道了句：“明日我去户部和吏部一趟，将悠儿的身份先改过来。至于别的，她年纪还小，慢慢教便是了。”
苏念晗忙站起，施了一礼：“微臣多谢王爷！”
大梁有定例，常年跟在官吏身边的人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要登记在册。
所以诸如过了七八年才发现自己的徒儿被弄错了性别这种匪夷所思的荒唐事，若非掌管户、吏两部的季煊出面压下，当事者因此而丢官坐牢都是有可能的。
况且，苏念晗刚刚平步青云的入职了丞相府，掌管相府所有往来文书并负责记录一应会议概要，官衔虽不大位置却颇为重要。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一点小差错便有是万劫不复。
而皇三子季煊与丞相除日常公务外向无往来，此番为了相府之人亲自出面，怕是会立时搅动一池表面平静实则内流暗涌的朝堂之水……
季煊起身扶住苏念晗的手臂，话语里含了些许亲近的责备：“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倘若不是今天的偶遇，你又打算几时才与我相见？”
苏念晗就势站直，面带微笑而目光灼灼：“记得有人这么说过，主子如果能够顾及旧谊，那只是一种姿态而已。做下人的可千万莫要因此而得意忘形，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物。”
季煊神色一凝：“你我早已不是主仆。”
“君臣更是如此。”
“若是兄弟呢？”
“王爷万金之躯，位高权重，怎可与臣子兄弟论交？”
“在陈国时如若无你，便无现在的季煊，你我之间早已是过命的交情。”
“王爷言重了，那只是为侍从者所应尽的本分而已，况王爷早有奖赏，故恳请切莫再提，臣，担不起。”
季煊负手，踱了几步，望着窗外连接天地的无边雨幕伴响雷声声，眸中似有光华急闪，少顷，回眼看向一直默然垂首恭然而立的苏念晗时，已恢复了惯有的幽深：“那么，何为君臣间的相处之道？”
“忠。”
“你一颗忠心，可付于几人？”
“一人。”
“何人？”
“当忠之人。”
“何为当忠之人？”
苏念晗抬眼，字字铿锵，断玉碎金：“有雄心，有实力。能强国，能富民。抵外侮，整吏治，惩贪腐，杀奸佞！”
季煊思量良久，缓缓颔首。
王者一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