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桃树寿命不过十年，殷家的这一株已经栽下十六年，依旧桃花繁艳，春容不减。就连皇城中正宫娘娘也曾派人来取过殷家桃花做羹汤。这一春桃花又生，紧邻殷家的顾家夫人都夸赞，殷家的桃花香气袭人，忍不住总想去殷家坐坐。
殷家独女殷红杏坐在绣榻之上，双目圆睁，嘴唇紧紧抿住，一言不发。殷夫人王氏紧挨着女儿坐着，珠玉满头也遮不住阴郁的面色。这一切，都是因为一道圣旨，赐殷红杏与顾家长子顾正微锦绣佳缘，明日成婚。
反叛的瑞王大军一气攻下十六城，父为统帅四子将的顾家地位已经不能用水涨船高来形容了。如今的顾家就是大盛朝最后一根救命草，抓得住，盛朝继续繁盛，殷家得以保存。若抓不住，殷红杏的父亲殷辅堂只是个为官中正的工部侍郎，胸无旷世之才，位置却又不够低调得让人看不见。朝廷一旦翻覆，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殷家这样的人家。
更不必说如今盛朝一百四十六城只失了十六城，那叛军瑞王再骁勇善战，打到京城来也得费些时日，当今圣上虽说治国不善，却并非昏君。
顾家，非嫁不可。
王氏看女儿这般憔悴模样，心疼不已，愁绪之间忽然醒悟，立刻让屋中其他人退下，只余下母女二人。
王氏压低了声音：“红杏，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哪家公子？”女儿向来知书达礼，在家中也事事孝顺她和夫君。偏偏到了这桩事上，这样倔强，王氏这样的猜测再正常不过。
这桩亲事，说有风险，其实也不尽然。王氏想起夫君告诉自己的话，夫君殷辅堂为官也有二十余年，虽然才能并不在上乘，却小心谨慎，也在能臣之列。
如果红杏嫁给顾家，顾家将叛军打败，这自然荣光无限，绝不会吃苦。
如果顾家不敌叛军，盛朝颠覆。以殷家现在的情况，肯定是无法存活。将红杏嫁入顾家，或许瑞王念及顾家四个儿子的才能，也会保红杏一命。
殷家人丁单薄，自己夫君又是对祖宗规矩恪守不渝，故而自己只有长子殷宏毅和小女殷红杏。一旦覆灭，自己和夫君不怕吃苦，宏毅是男子，也可另谋出路。只怕红杏没有好的倚仗。
夫君已经派人打探了数次，那个瑞王对顾家四子中的长子顾正微最为赞赏。这样一来，瑞王留下顾正微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思及至此，王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红杏同意这门亲事。就算有再优秀的男子，也没有谁比顾正微更适合的了。
王氏深吸口气，准备采取强硬的态度让殷红杏同意。却见女儿一双明眸流光熠熠，声音也是格外乖巧：“娘，我嫁。”
王氏刚才的坚硬一下子土崩瓦解，心疼地对将女儿搂在怀中，就像小时候轻拍着女儿的肩膀一样，柔声细语安抚女儿：“红杏，要是有什么委屈，趁现在全都说出来。等到了顾家，娘就再也不能插手了。”
殷红杏眨了眨眼睛：“娘，我饿。”
王氏立刻吩咐外边丫鬟将饭菜送来，神情是又苦又涩：“你这两天连一口水也不肯喝，娘都在想你若是再不肯，我就陪你一起……”说到这里，王氏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停住。
殷红杏还是揪住这个话头，嗔怪着抱怨：“娘，你竟然还想以此要挟女儿！”
不过嗔怪也只是这一句，殷红杏起身在王氏面前转了一圈，问：“娘，我这个样子，虚弱吗？”
王氏一时不解女儿用意何在。
殷红杏却已经后悔了，两天滴水未进，全身都发软无力，这一转更是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在原地呆立了好久，殷红杏才缓过来，赶紧扶住桌子坐下。自顾自地说起来：“不用旁人看，我现在是真的虚弱无力了。这样就可以避开……”
王氏顿悟，又是心疼又是心惊，心中种种复杂之感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话：“你呀！尽会胡闹。”
殷红杏乖乖地一笑，也不反驳，也不辩解。
等到用过饭菜，殷红杏才觉得好受了很多，但是仍旧不出房门，换了双厚底靴子在屋中踱步。忽然想起什么，凑到有些犯困的王氏面前问：“娘，我院后那株桃花还在不在？”
王氏这两天不眠不休守着殷红杏，生怕她想不开，这会是真的困了。听见红杏问那株桃树，王氏眼睛还未睁开，就点了点头，说：“开的正艳，估摸着能开到月末。”
今天是三月初八，初九是圣旨上让她出嫁的日子。殷红杏心中算了算，什么也没说。
大小姐自愿出嫁之后，阖府上下才真正欢喜起来——前两天是圣旨赐婚，不得不做出欢喜的样子，可是主子不欢喜下人哪过的好？如今殷红杏真心愿意嫁了，殷府上下才是真正喜庆。
因为时间仓促，原本前一天添妆放到了第二天一早——和出嫁同一天——不过迎亲和拜堂都等到日落之后了，宾客由殷辅堂和殷宏毅父子迎接，内眷以及给殷红杏添妆的闺中好友由王氏和殷红杏的两位舅母迎接，倒也有条不紊。
殷红杏并未梳妆，就在屋中呆着。故此，进的来殷红杏闺阁的就只有关系亲密的一些女子了。
其中最特殊的是一位满京城都为之侧目的人物——公主卫玲珑。卫玲珑是殷红杏的夫子，更是她的密友。两人相差十岁，却无话不谈。
这会屋里就只有殷红杏和卫玲珑二人，一些心里话也可以说出来。卫玲珑为人本就爽利，一见到殷红杏就忍不住问：“你对那顾正微当真倾心吗？”
卫玲珑问话的时候，殷红杏背后还有两个贴身丫鬟双燕、点墨，听了这话，两个丫鬟赶紧出去把门关上。殷红杏这才苦涩地摇头：“卫夫子，我与那顾正微……仅有一面之缘。”如果十岁之前的不算，就是一面而已。
前几天满心都是烦愁，倒是从未想过顾正微，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卫玲珑这一提起，殷红杏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倒是高大，却实在不比别的公子那般芝兰玉树。
对于顾正微，殷红杏最近的印象，就是自己十岁生辰，家宴上请了顾家夫人。那天一直在军营里的顾正微不知为何也在，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
“红杏，你说的真对！”
“红杏，你说的很对！”
“红杏说什么都是对的！”
时至今日，殷红杏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清晰得很。因为在她认知里，从来没有哪个男子，能像顾正微那样……让她讨厌的了。
在殷红杏的心中，男子就该是诗书满腹，才学旷世。两人要琴瑟和鸣，心意相通，若得闲暇，能够书画相谈。逢上好时节，一同去赏山观水……若是这些都不足，至少也该举止得体，谈吐脱俗。
殷红杏想的太出神，卫玲珑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想什么呢，这般出神？你既然不愿意嫁入顾家，为何又接了这旨？”抗旨当然是不行的，但是可以在接旨之后找个“正当”的由头，求得皇恩准许推迟一些时日。
殷红杏摇头，这些顾家都想到了，行不通。
卫玲珑了解殷红杏，她决定了的事情，就说明有所打算，轻易不会再更改。便问殷红杏：“你现在还有什么想做的，告诉我，我好歹还有点自由。”
卫玲珑和陛下还有叛军都是兄妹，只不过陛下和卫玲珑都是先皇庶出，而叛军瑞王是先皇后所出，是正经的嫡子。卫玲珑更是不怎么得宠的公主，只是因为自由师从名家，才学上盖过了其他公主，故而有些名头。如今两个兄长兵戈相向，她除了装作不在意，也没什么好办法。
殷红杏当然不想再给卫玲珑添麻烦，就握着卫玲珑的手，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希望，那顾正微是个容貌端正的。其他的，再无所求。”
顾正微自幼跟随顾元帅在军营之中，不用想也知道是个武夫，京中贵圈交往，也从未听说过顾正微什么事情，若有耳闻，只不过是：顾家大公子又带兵打赢了那里的流寇……这些消息，殷红杏不屑于入耳。
因为同一天还要迎亲，卫玲珑坐了一会也要起身告辞。殷红杏一路送到房门口，恨不能自己跟着卫玲珑出去。
卫玲珑也是无言，她皇兄的圣旨，她是没办法改变的，只能拍拍殷红杏的手背，让她自己一切小心。末了，卫玲珑从袖中取出一物给殷红杏：“顾家夫人向来不喜欢我的做派，怕她也会为难于你，我只能悄悄给你。”说罢，转身就走了。
殷红杏回房才摊开手心，是一枚桃花佩，这是卫玲珑和她夫君园圃秦居士共建的园圃居的特制玉佩。持玉佩者，可以随意出入园圃居。
殷红杏叹口气，将玉佩随身收起。当初拜卫玲珑为师，还是八岁时。那会应该是卫玲珑最受宠的时候了，因为那时先皇久病的身体忽然好转，对于这个玉雪聪慧的女儿便怜爱了一些。卫玲珑整日和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比试文墨，先皇头疼不已，便想将卫玲珑送入大臣府中做个女夫子。可偏偏最适合的礼部侍郎家中没有适龄幼女，自己便成了卫玲珑的唯一学生。
后来卫玲珑和先皇帝师的幼子情意相通，也就是如今的秦居士，这才有了闻名京城的女学——园圃居。
女学只是园圃居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还在京郊设有冬暖夏凉的别院，许多贵族女子都会去那里避暑或是温养。自己成了卫玲珑学生后不久，卫玲珑就嫁入了秦家。
故而，自己在园圃居停留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到十四岁，每年都会去园圃居停留一段时间，诗书作画。
以后，怕是没机会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