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时间过得很慢，这才是起程的第二天，大家还未来得及进入疲惫期，车厢里的许多人都是新认识，大家都很兴奋，男同学们在一起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女同学们也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和希望，各自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或是和新结识的同伴分享一些小秘密或小八卦。
但到了深夜，再有活力的人也支撑不下去，大家也累得不行，七伏八倒地都睡了下去，男同学白天会在言语上欺负一下女同学，但到了这种时候都会自发自动地照顾女同学，一个个全部拿自己的衣服垫到地板上，直接睡到了地上，把座位让给了女同学们。
女同学们三座的轮换着躺到座位上，两座的就趴到小桌上睡觉。
莫红梅和刘利香都沉沉地睡了过去，蒋蕴生目光痴痴地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幢幢黑影，不敢相信，她真的回到了十七岁。
窗外，淡淡地月光笼罩着，列车行驶在乡野之中，半点灯光也无，房子电杆树林都是暗暗的一团，缓慢地离开蒋蕴生的视线。
这一趟知青专列上，都是经过了重重审查，确认了家庭成分和政治立场，被分配到生产建设兵团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兵团战士。
当了插队知青，再不想当农民也变成了农民，而兵团知青，从过审的那一刻起，她们就成了兵团战士。
即像兵、又不是兵，是她们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写照。
想到前世兵团的生活，蒋蕴生秀美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兵团知青的生活并不比插队知青的生活舒服，同样地非常艰苦，挑沙子、挖红土、拓土坯、盖房子这些技能都学了个遍。
至于务农，那更是每个知青必学的生存技能，开耕、施肥、播种、收割，样样精通，当然，想到那时丰收的喜悦，蒋蕴生的嘴角露出怀念的笑容。
这些从来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蒋蕴生扭头看了看侧躺在自己腿上的莫红梅，重新扭过头看着窗外，最苦的是，亲密的朋友死去，而她被兵团开除转为插队知青，从光荣的兵团战士变成了普通知青，即便到了七。
之后，嫁人、生子、回城……
皎白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窗外连影影幢幢的黑影都看不到，变成了一片黑暗，蒋蕴生死死地看着天空，盼望着那一轮弯月再次出现。
这一切，她绝不会再让莫红梅早早地英年早逝，再不会让那阴险的小人得逞，也再不会遇到她的前夫，生下她的妞妞……
想到妞妞，蒋蕴生不可抑止地流下眼泪，她上一辈子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她一人身上，然而命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同她开玩笑。
离开兵团后的第二天，她因为前夫的无时无刻的关心最终向生活妥协，选择同他结婚，那个男人忠厚老实，又有些小聪明，除了没有上过学，似乎也没有别的不好的地方，原以为这辈子大概就要这样平淡地渡过，没想到天空突降一声惊雷，高考恢复了！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她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不顾公婆丈夫的阻挠，奔赴考场。
孩子，她一定会生下；高考，她也绝不能错过。
机会总是会给有准备的人，她多年来从不敢放下书本，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回报，她以高分考回故乡。
然而，让她痛心的是，全是文盲的婆家人，完全不相信她会生下孩子并和丈夫一起回城的话，撕碎了她的录取通知书，想要将她关起来，甚至差一点害她失去了肚子里的孩子，这一撕，不仅撕碎了她回城的希望和梦想，也撕碎了她对丈夫微薄的情感。
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在被他的父母亲人唾骂时，他逃避的眼神，和回避的动作。
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她呢？一起生活了两年多的妻子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她并没有像别人一样狠心打掉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提前独自回城，更没有要同他离婚，她早早就说过，一家人一起回城，一起努力。
本就无爱的婚姻再也支撑不下去，她抱着快要八个月大的肚子同前夫离婚毅然回城，其中的艰辛不必说，但她终于回城了。
阔别了近七年的家乡改变之巨大，也没有家里的改变大，离家前尚无白发的母亲，如今也已两鬓斑白，哥哥娶了嫂子，嫂子又生了侄子和侄女。
因为房子问题，嫂子甚至拒绝她户口回迁，因为户口无法回迁，她和女儿甚至领不到每个月应有的供应粮，后来还是有人帮忙才得以挂靠到街道。
回城后的生活固然辛苦，但希望总是在的，何况她还有一个娇娇的小闺女需要抚养，她在工厂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领着每个月三十块钱的薪水，女儿交给母亲照顾，平时上班闲时糊纸盒，一分钱一个的纸盒，她一个月能糊十八块钱。
累的时候，只要看到闺女的笑脸，她就充满了无尽的动力，就算嫂子母亲一直张罗着想让她再嫁一个有房子的男人，她也没什么所谓，如果能给妞妞一个健康成长的环境，嫁人也没有什么不行。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向健康可爱的妞妞突然被查出重病，海洋性贫血症，属于遗传病症。才五岁的妞妞从查出病症开始，不到三个月便夭折，同老天争命却最终失望的她，最终绝望地把孩子的骨灰撒入大海。
孩子没了，她的天就塌了一大半，因为太过伤心，她累倒在医院，强撑着身体打理完妞妞的后事之后，因为付不起医药费，只能拖着病体回了家。
没有工作、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房、没有门路，连坚持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没有了，刻薄的大嫂日日嫌弃她占去了她家四分之一的面积，怨恨她的孩子死在家里多么地晦气，指责她生病吃药拖累了一家人……
大哥，母亲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愧疚无力，深深的纠结凝结在他们的脸上，眼底的挣扎清晰可见。
最终，她是怎样结束上一辈子的生命的，蒋蕴生已经不愿意再去回想。
“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不睡觉？”莫红梅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醒来，就看到蕴生支着下巴望着窗外，轻轻用劲坐起身来，看了看车厢里，大家都睡得很熟，就是有几个没睡的也多是在看书或者写些什么，不由得压低了嗓音低声说。“脚麻不麻，我来换你吧，你睡一会。”
“不用了，我白天睡得太多，现在不困。”蒋蕴生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动了动脚，确实有些麻痹，被莫红梅半强迫地拉了起来。
“不许不听话，现在睡会，白天才能少睡一点。”莫红梅坐到靠窗的位置，拍拍腿。“快点来睡。”
蒋蕴生强忍住眼底的湿意，听话地侧躺在莫红梅的大腿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莫红梅趴在小桌上，一低头就看见蒋蕴生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
“怎么不睡？”莫红梅怒瞪了蒋蕴生一眼，看着她还没有消肿的双眼，却还是心疼她，伸手替她把脸颊边的碎发拨到一边。“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已经没事了。”蒋蕴生摸了摸眼睛，重生醒来看到莫红梅的那一刻，她真的是太激动了，就是现在她的心情还十分激荡。“红梅。”
“嗯？”莫红梅闭着眼晴轻哼道。
“红梅？”蒋蕴生忍不住又喊了一声，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极了小妞妞，忍不住想抱着莫红梅撒娇，前所未有的矫情。
“干嘛？”莫红梅嘴角挂起轻笑，故意装做不耐烦的样子。
“有你真好。”蒋蕴生咬住嘴唇，强忍往眼泪颤抖着声音道。
“你傻不傻，快睡。”莫红梅没有睁眼，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静了片刻后又说，“别哭。”
“嗯。”蒋蕴生吸了吸鼻子，强迫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原以为她会睡不着，没想到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大概是见到了红梅，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罢。
这一睡，便是一夜过去，再醒来时列车已经停住，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厢里醒来的人越来越多，来回走动洗簌的人的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还有急着要上厕所的同学，因为停车急着在车厢里直跺脚。
“这车停了多久啦？”刘利香把头伸出窗外去看，一边看一边问，蒋蕴生被她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你傻吗！不要命了是不是！”蒋蕴生从上车起给大家的印象就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看她几乎事事都需要莫红梅照顾，昨天还引发车厢集体痛哭就知道了，突如其来的凶巴巴的一面，倒是把大家都给唬住了，她们所在了这一小块，瞬时间像是被按下暂停键一样，静了一静。
尤其是被她拉回来的刘利香，傻愣愣的样子，那张平凡的脸上倒是突然多出了几分可爱。
“列车停在这种地方的原因不多，其中有一个就是让车，你不知道吗？”蒋蕴生疾言厉色的话语之下，倒是让大家听出了满满的关心。
刘利香怔了怔，她确实是不知道啊！听出了蒋蕴生的关心，虽然知好歹，但还是有些怨蒋蕴生让她丢了面子，回过神来的瞬间，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扭着手指，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来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知。
“让车是什么？”莫红梅贴心地站出来，轻轻握住蒋蕴生因为惊吓有些凉的双手。“是不是像小道上会车一样，让别的车先过？”
“是……”蒋蕴生讷讷地应声，她也看到了刘利香此时的不自在，动了动嘴想要道歉，那一瞬间她真的只是想起了某些不好的惨剧而已。“对……对不起……”
“利香，对不住了，吓到你了吧。”莫红梅拍拍她的手，让放松坐下来，又拉着刘利香坐了下来。“你看，蕴生也吓到了，她是真的担心你。”
“嗯。”刘利香点点头，先前莫红梅的话已经让她轻松了许多，何况蒋蕴生也道了歉，见蒋蕴生似乎比自己还吓得要厉害，心底莫名又升起一股内疚的情绪，觉得是因为自己的无知才会把事情弄成这样。
“是啊，利香你下次可要注意点。”旁边与她同座的女同学也跟着安慰她。
“对对，这种时候是要注意的，小时候坐车都不许把头伸到窗外的。”
“我小时候哦，有听老人说过咧，就是有人把头伸到车外头去啦，最后变成无头鬼的咧……”她们这里一松懈下来，暂停键释放，马上就有人一惊一乍说讲起了恐怖故事。
事情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倒是刚松了口气的刘利香，脸色又被吓得雪白起来，看向蒋蕴生的目光是满满的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