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竹林在微风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响，这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世间。
远远的，她能看见他安坐在地的身影，她忽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就快超出她的附和，很快要狂乱到顶点然后戛然而止。
她缓缓走上前，言忠先他一步靠近儿子，他大声唤他，却没有任何回应。言洛面目安详，三年来他都未见儿子这样神色悠然，不带一点悲伤。
言忠失声痛苦哭，她却呆愣着面目冷清。
太阳渐渐升起来，和煦的阳光铺洒在他墨绿色的衣衫上，照亮他深刻俊美的侧脸。他的头轻轻抵在石碑上，身子挨着石碑安详地坐着，神态自若，摊落在地的手中，静静地躺着一朵纯白的铃兰。
石碑上刻的墨色大字在祥和的阳光里越来越清晰：亡妻，乐铃兰，安息于此。
第三章 生死黄泉路
黄泉是极残酷的地方，灵魂是不能停留太久的。
她未到这里的时候，听长辈们曾经这样说过，而且那时候的她深信不疑。
可现在，她就坐在黄泉的渡生池旁，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三年。除了每日必经的戾气让她痛不欲生以外，似乎也并没什么残酷的。
隔着她不远的地方安置着一个简易的竹棚，四面镂空，只有四根竹子和一个顶。一个满脸风霜的夫人正煮着一锅浓汤，热气腾腾。
妇人正拿着一把勺子将锅里的汤分装在摆好的碗里，她不用细数都知道，一共十八碗，一锅汤正好分完。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每次都正好分成十八碗？”她平静地对着不远处的妇人问道。她第一年每天都数，第二年无力了，可却习惯每日数着碗度过，第三年光是瞟一眼都能知道准确的数字。
妇人只略微瞄了她一眼，便又倒腾起她的碗勺，口中却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在这三年了，别再等着，早些投个好人家吧。”
她淡淡的笑容静静地绽放，缓缓说道：“人人都道孟婆无情，可轮回路上终究还是你拉了我一把！”
“你宁愿守在地府，我何苦非叫你占了别人的轮回路？”
“我心知你是在帮我，若非你手下留情，我早已进入轮回道，忘了一切。”她不愿投生，她死得不明不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是不甘心的，她本来可以等到春花烂漫的时候开开心心地出嫁，可却连红嫁衣都没穿上就香消玉殒。
妇人苦笑，“我倒是后悔了，早知让你进入轮回也不至于到今日还枯等着。”
她忽然哑声，面目神伤，凝视着身旁看不尽尽头的渡生池，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他会来的吧！终有一天。”
每天傍晚投生池湖面都会远远地飘荡着几叶扁舟，她知道那是阴差又带回了几缕亡魂，一叶扁舟载着一个已亡人，面目苍白的阴差在最前面点灯引路。
扁舟靠岸停住，阴差提着灯领着一个个落魄的亡魂进了孟婆的茶棚，向在一边烧着汤的孟婆打招呼道：“孟婆，今日死人不多，也不必再烧了。”
孟婆依然自顾自摇着手里的扇子，“备着明日再用也好。”
阴差端了一碗碗浓汤递给一个个面目各异的死人，有些冷清地接过一饮而尽，有些犹豫着不敢接过，有些甚至都还没碰到就发疯似的反抗。
三年她早已经司空见惯，她见过的亡魂比她生前见过的人都多。人生短短数十年，短暂到沧海一束，却装有太多不舍忘怀和难以放下的事，生前总说要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可往往真到了轮回，却又抵抗起来，终究有些记忆还是太深刻，深刻到即使死也不肯放下。就比如，她。
她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苦苦等着的人真的来了，深刻的轮廓，深邃的眼眸，的鼻梁，殷红的嘴唇，只是，曾经明媚的脸庞却毫无波澜。
她想过在未来的几十年后见到他，想过他会白发苍苍一脸风霜，可从没想过，他依然那样年轻俊美得出现在她面前，她想他，可决不是要他英年早逝，她甚至想他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亡魂要在渡生池边静坐一晚，孟婆汤需要时间发挥效用，让曾经的一幕幕从脑海里抹去，直到黎明的曙光照亮一池寒水，才能进入轮回道。
他就坐在她对面，茶棚里坐满亡魂，可她一眼就能认出他，她在心底低喊：“洛，洛，言洛……”她多么想叫出声，可一声一声都卡在嗓门里，急得她只能无声地落泪。
她挂着满脸的泪一身白衣飘进茶棚，她在万魂之间向他靠近，直直落在正坐在地上的他身前，她想问他很多问题，可怎么也出不了声。
他抬头对上她泪水氤氲的眼睛，平静的脸依然毫无波澜，冷漠的眼神仿佛在说，她从来都是陌生的。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得狼狈，他不该忘得那么快那么彻底，他该记得她的，她等了那么久等来的却只是他的忘记？
孟婆见她神色古怪便走上前，凝视着地上冷峻的男子发问：“你是言洛？”
他缓缓起身，疑惑反问：“你怎么知道？”
她紧紧握住冰冷的手，他记得他叫言洛，可他却不记得她，乐铃兰？
“一个女子和我说的。”
他像从死寂中活过来，大声问道：“是铃兰？是铃兰说的？”
“是，她说她叫乐铃兰。”
“她来过这里？她也来过……”他的眼泪已经决堤而出，低低呢喃。
她伸手拉着他的胳膊，他记得她，可为什么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认不出？
“你怎么也这样年轻就死了？”孟婆知道现在的铃兰最想知道的也就是这个问题。
“我早该来找她的，早该放下一切随她而去，”他苦笑，“我是个懦夫，整整懦弱了三年。”
她张大嘴巴哭泣，洛曾经说，她的哭相真的难看极了，也许现在的她真的狼狈到了极点。可她说不出话，他也认不出她，任凭她哭他也是一脸疑惑。
“她不愿投生，她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孟婆继续说。
他震惊，“她不是自杀的？”所有人都以为是她自己了断一生，尽管他也费解她的潦草。
“看来你也不知道。”孟婆说着将头转向一边的铃兰，仿佛接下来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已经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你们都不必再纠结在前尘里，来生遇见，你们都是陌路。”
孟婆说完就强拉着铃兰离去，任凭铃兰如何使力都挣脱不开。她只能留着泪离他越来越远，她无声地哭泣，他的眼神却从一开始就不在她身上。
她在池边冷静下来想开口和孟婆说话，可尝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她不得不平静得接受一个事实，她哑了，竟然哑了。
“别费力了，在黄泉待了三年，你以为会安然无恙？”
她蹲子百无聊赖地
着一池湖水，不自觉地又向前挪了一步。
是谁？水里面容憔悴半边脸布满伤痕的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和她一样皱着眉头，一身白衣？她吓得向后倒去，一下子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颤抖。
耳边忽然响起人间的流言：黄泉是极残酷的地方，灵魂是不能停留太久的。
“过不了几个时辰，他就要重新步入人间，如果你觉得有告诉他的必要，我会帮你。”
她愣愣地摇摇头，已经没有必要了，连她都认不出自己，更何况是他？不必等几个时辰，现在他们就已成陌路。
“别执着了，你等的人都已经喝下我的汤，等着投胎，你又何苦再和自己过不去？这黄泉的力气会将你变得越来越不堪。”孟婆将捧在手里热腾腾的汤放在她身旁，“若是你愿意喝完汤忘记前尘去投胎，这里所受的伤害都会随记忆一起消散，来世你还能恢复往日的音容笑貌。”
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该是放手的时候了，爱她的父亲，她爱的言洛，她都该忘记了。
她端起地上的汤起身转向言洛的方向，心里默默说道：“再见了，洛。”
可手却停在半空怎么也靠近不了，她看见远处的言洛嘴唇一张一合，她能分辩出他的口型，因为他正叫着她的名字，一声一声，仿佛就在她的耳边。
洛，这样的你，叫我怎么舍得忘怀？
黎明的曙光铺洒在辽阔的渡生池里，仿佛穿了一层流彩的衣裳。她看着一个个亡魂从她身边走过，踏进池中，被池水缓缓淹没不见踪影。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言洛的身上，深刻的脸庞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最后一次，再让我看你最后一次，我已经别无所求，过了今日，我也会喝下孟婆汤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她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她平静地一直目送着他在池里消失得彻彻底底。
她走上前一步，蹲子，伸手捡起他遗落在身后的东西。她凝视了片刻，就抿着嘴巴不住地哭起来。
为什么？他该是已经忘了所有的，却偏偏到投生都紧紧握着一朵属于她的花，到轮回都想要留下些记忆吗？
她握住手里一片小小的铃兰，纵身跳进投生池。就算来生是哑女丑女，我也绝对会再遇见你，守护你，就像曾经视我如宝的你一样，生死相随。
站在一旁的阴差立刻伸出手去拉，却突然顿在半空，愣是放她下了渡生池。
孟婆在棚子里静静观望着这一切，沉默许久，才重又低下头向火里添加了些许柴火。
“阴差，为她得罪阎王，你是何苦？”孟婆背对着从她身边走过的阴差说道。
他却并不回答，苍白的脸庞看不清神情。他缓缓转身望向平静无波的渡生池，有些路是自己选的，不管走得有多艰辛，最终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百年后再见，乐铃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