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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别后梦初醒
千金裘之不一样的番外
流霞举
4707

陆湛睡得极不安稳。

那支流矢堪堪贴着他的肺叶透胸而过,从战场上被抬回将军府,陆湛便一直昏迷不醒,军医给他小心翼翼敷药止血,包扎了伤口。可他当晚便开始高烧,连汤药都喂不进去。守备杨安林忧心如焚,坐卧难安,游击将军马毅更是暴躁,看着军医们个个愁眉苦脸的模样,恨不能挨个揪住他们,暴揍一顿。

众人束手无策,就这么半死不活靠了几日,眼里都盼得滴出血来,总算等到华寿延与太医院院使来到,两人顾不得休息片刻,立刻联手为陆湛医治,几天几夜,总算把徘徊在生死边缘的陆湛生生拉了回来。引泉得了华寿延的准话,几乎喜极而泣。

陆湛昏昏沉沉,在梦中载沉载浮,不知身在何处。恍惚迷离中,自己穿过幽深回廊,来到了兰藻院中。月色清冷,钟漏更残,院中花木凋零,寂寂无声,唯有西风飒飒,吹得那株梧桐树黄叶翩飞。

推开房门,屋内空落落,只剩几件家具蒙尘已久。

陆湛有些迷茫,阿蘅去何处了?他极力思索,恍惚中却仿佛看见自己握了卫蘅的手面带微笑吻上了她的耳垂,卫蘅又羞又恼,满面娇嗔;一时又看见卫蘅被逼着走投无路答应何致婚事时的失魂落魄,哀婉欲绝,他忍不住便想向前去把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抱在怀里柔声安慰,却又看见另一个自己带着憎恶和鄙夷的口吻斥责卫蘅,逼得她泪如雨下;接着再看到卫蘅面色惨白,卧床不起,生无可恋的憔悴模样,陆湛一时痛彻心扉。

他错了!

就只为了自己抛不下的骄傲,自以为是的自尊,他亲手把卫蘅推进了泥沼之中,眼睁睁看着她含着绝望的眼神,一点点被泥潭吞噬却不肯伸手相助。

明明只须一个温暖的笑容,一个柔软的眼神,就能得到的幸福。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只有四个字-----那就是“悔不当初”。

陆湛素日冰冷的眼里满是怜惜,他朝卫蘅伸出手,想把这个姑娘揽于怀中,拂拭去她眼角的那滴莹莹泪珠儿。然而一转瞬,却见卫蘅远远站在庭院中那株梨树之下,微微昂着头,怔怔得望着满树梨花似雪,花瓣飘零,翩然如蝶,或沾在她鸦羽似的发髻之间,或着于她的盈盈翠袖之上,人花交映,衬得卫蘅如美玉生烟,绰约多姿。

陆湛哽了哽,唤了声:“阿蘅。”

卫蘅偏了偏头,看向陆湛,一双秋水明眸平静无波,全无温度,神色淡然,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陆湛举步向前,想要靠近她,卫蘅却退了几步,然后毫不犹疑,转身而去。陆湛心慌意乱,又急急叫道:“阿蘅,别走。”

兰姨娘拿着帕子的手下意识地握得死死的,一路上的担心与急切,终于见到陆湛时的欣喜与柔情,都在陆湛的喃喃呓语中灰飞烟灭。胸中压制不住的翻腾妒火烧干了她的泪意,凭什么?明明是自己一直跟在陆湛身旁,与他情深意重,为什么偏偏插进来一个卫蘅,那个女人,除了姿色压过自己,哪一点是自己比不上的?卫蘅、卫蘅,本来以为三爷一直视你如无物,当个摆设罢了,万万没想到,三爷心里一直念着的居然还是你。兰姨娘斯文秀美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恨意,房中灯火明暗不定,她的面颊扭曲,看上去居然有些狰狞。

昏睡中的陆湛面上大汗淋漓,他眉头深锁,略带着痛苦之色,仿佛承载了无数的心事。兰姨娘回过神来,急忙用温水绞了帕子给他轻轻擦拭。

帕子拭过陆湛的额头面颊,兰姨娘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反复流连,既甜蜜又掺杂着苦涩,这样一个出色的男子是自己的夫君,可偏偏不仅仅属于自个一个人,病里梦里念着的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兰姨娘心里阵阵发苦。“若是他只有自己一个呢?”兰姨娘心底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明明知道这想法是多么的荒谬可笑,可这念头一旦发芽,却像荒原上的野草遇上一点火星,无法抑止地成了燎原之势。

陆湛在半夜醒来,混沌中的疼痛忽然变得如此清晰。他微微一动,牵动了右边胸膛上的伤口,钻心的疼痛顿时让他迸出一身的冷汗,他咬了牙,死死攥住了被褥一角。陆湛疲惫得闭着双目,凝了凝神,等灵台清明后,才又睁开了双眼。

他微微侧头,室内烛火摇曳不定,光影朦胧,青釉镂空三兽足熏炉旁坐着一个女人。陆湛眯了眯眼,见那女人身量纤弱苗条,双眼半合,一手托腮,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思想些什么,眉目宛然,不是兰姨娘又是哪个。

陆湛慢慢抬手,轻轻按了按包扎妥当的伤口,梦中的情景如浮光掠影,残章断片,模糊不清。唯有眼睁睁看着卫蘅决绝而去的那种惶然失措的感觉在心中萦绕不去,明明只是梦,却也让他心中耿耿,满腹怅然。

陆湛到边陲之际,正是安城生死存亡紧要关头,彼时他家中万事全都抛之脑后,只日夜不眠不休安排军中事宜。此时安城暂时安稳,他又重伤在床,闲下来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卫蘅。

离别那日的情形清晰如昨,卫蘅的那句“解脱”,此刻想起,忽然让陆湛有不好的预感。莫非阿蘅真得伤心透顶,想离自己而去?陆湛不由得一颤,一瞬间悔不当初的情绪如潮水涌来,几乎把他淹没,让他无法呼吸。

俗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陆湛在鬼门关徘徊归来,他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执念放不下,何须放下,很多时候人只需一个退步,就可以从地狱跨回天堂。或许将来的日子很长,或许就如以命相搏的战场,一眨眼便是阴阳。辛辛苦苦活着,尚逃不过如许离合悲欢,又怎能让所谓的骄傲与仇恨蒙蔽了双眼,让无尽的负疚与悔恨占据自己的后半生。

再见卫蘅,他必定再不会对她冷言冷语,讥讽嘲笑,而是要把她捧在手心里,搁在心尖儿上,呵护她,疼爱她,宠得她在他跟前无法无天。

陆湛念及于此,嘴角一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桌上的蜡烛不知何时烧到了尽头,灯花噗的一下倒在蜡泪中。

一抹晨曦透过明瓦窗格斜斜射入房间。

兰姨娘路途劳顿,她先时强自支撑在旁服侍,陆湛后半夜睡的安稳,她心里一松,再也挡不住困怠之意,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等她从屏风后的榻上起了身,略收拾了一下,忙忙来看陆湛时,却发觉昨天那个圆脸少年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喂陆湛服药。

陆湛斜靠在折枝梅暗花灰锻大引枕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漆黑的眸子也没有素日的神采,呼吸却算平稳有力。兰姨娘见了,满心欢喜,更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陆湛说起。请了安后,遂走到床前,想替那个少年伺候陆湛。谁知那个少年只嫌弃地瞪了她一眼,连话都不说一句,仍自顾自喂陆湛服药。

兰姨娘微觉尴尬,她转向陆湛,柔声道:“三爷,让妾服侍您可好?”

陆湛还没表示,那个少年冷冰冰瞥了兰姨娘一眼,“大夫嘱咐,这段日子不许将军多说话,你啰哩啰唆问什么?”嗓音是少年变音时的沙哑,绝不顺耳,更何况语气里透着些许不耐。

兰姨娘心里被气得倒仰,面上偏不敢显出来,更不敢在陆湛跟前发作,只得退了几步,默默等在一边。

陆湛皱着眉,咽下最后一口药。

少年轻手轻脚地擦干他嘴角的药汁,便端水来让他漱口,接着帮他扶正引枕,掖了掖被角,动作熟练之极。

陆湛略定了定,稳了稳气息,开口道:“阿七,先出去,过会儿再来。”

那叫阿七的少年犹豫不愿,却见陆湛直视着他,眼里是不容反驳的神气,遂低低应了,又转向兰姨娘,道:“大夫嘱咐,将军不能喝茶,只能饮一点点温水;果子要切成小块儿······,”琐琐碎碎说了好些。兰姨娘低眉顺眼地听着,陆湛看着阿七一本正经的凝重样子,倒觉得心里又好笑,又熨帖。

这少年名叫秦七,狄人一小股先行军队探路时摸进他家所在的秦家庄,阿七几个人当日进山捕猎,侥幸逃过一命。等他们回到村里,却发现整个村子烧成了断壁残垣,父母兄弟姊妹全都死在狄人的屠刀之下。阿七嚎啕了半日,红着眼珠子草草把亲人葬了,抹干眼泪后,对伙伴说要要去投军。几个人都是家破人亡,再无所惜,异口同声约定了,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安城。其余人都被顺利收编,唯有阿七才十四岁,豆芽菜似的一个单薄少年,直接被拒之门外。阿七不肯离去,在营门前厮缠,闹得李校尉脑仁儿疼。恰巧陆湛经过,冷眼看了那少年一会儿,便收在身边做了个贴身小卫,阿七对陆湛感激莫名,死心塌地。

瞅着阿七出了房门,兰姨娘对陆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柔声道:“三爷大好了,妾心里真是高兴。二爷已然捎了信儿回去,府里的老夫人、夫人得了消息,也必定安心了。”陆湛微微点头,并不答话。

兰姨娘笑盈盈又道:”妾这次来,老夫人、夫人都写了信给三爷,三爷可要看看?“

陆湛暗淡的眼神蓦地亮了亮,略带些急切和期盼,问道:”可还有别人的?“嗓音不复往日的清亮,掺了些嘶哑。

兰姨娘眼神一闪,摇了摇头回道:”并没旁人的书信了,还有的,是各人捎来的三爷素日用的东西和衣物。“

陆湛只觉难言的失望漫上心头,神情也变得寥落。

兰姨娘转身去了屏风后,从箱笼里捧了两个包袱出来,放在床前小几上打开来。询问:“三爷可要先看信?”

陆湛神色萧索,摇了摇头。

兰姨娘从包袱内取出若干物件儿,一件件指给陆湛过目,这是老夫人给的,这是夫人给的,荷包是静姨娘绣的,香囊并里面的香料是她配制的,都是陆湛素日惯用的。她一边殷勤收拾,一边偷眼看着陆湛,见他神情一直淡淡的,甚至夹杂些厌倦。兰姨娘也觉得无趣,遂讪讪的住了口,把东西都理好了,放在一边。

养伤的日子着实难熬,将军府的新年也不曾热闹,过得平平淡淡。陆湛已无性命之忧,京中事务繁多,陆二爷便告了辞回京去了,陆湛的伤势则一日好过一日。

西北之地春色迟迟,杏花将开的时节,陆湛已然差不多痊愈。斥候密报,西羌人厉兵秣马,蠢蠢欲动。安城在平静了将近半年后,风云再起。

陆湛自从得了密报,已经将近一月不曾回将军府,兰姨娘对军营中一无所知,半点消息也探查不到,唯有在府中耐心守候。偶有遇到引泉回府拿些物品,面对她的询问也只唯唯。

兰姨娘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那株老杏树怔怔发呆,此时花褪残红,青杏娇小,一双燕子翩然归来,唧地一声,掠过门廊。春光无限,人却百无聊赖,忽然间她眼睛一亮,只见陆湛挺秀的身姿,转过垂花门,遥遥而来。

兰姨娘脸上情不自禁绽开一朵笑容,急忙站起身,迎到了门外。

“收拾一下,明日我派人送你回京。”陆湛也不寒暄,开门见山。

兰姨娘瞬间睁大了双目,满脸的吃惊:“三爷不让妾伺候了吗?”

“大军即日出征,安城也未必十足安稳,你回去吧。”语气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兰姨娘白了脸,她抬头凝视着陆湛,天知道她多想扑到他怀里,感受一下久违的温度,诉一诉心里的别情。可是,她终究不敢,陆湛神色太平静,眼神太冷淡,整个人明明白白昭示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兰姨娘自小跟在陆湛身边服侍,太了解陆湛的性子,又怎敢违拗他,遂低低应了是。

陆湛不再多言,转身去了书房,给京中家人写信。

引泉剪了剪灯花,见陆湛提了笔久久不动,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心中诧异,偷觑了案上的信笺一眼,只见写着:阿蘅如晤。引泉悄无声息向后撤了撤身子,约莫离开七八步才立住了。谁知陆湛微微叹了口气,把信笺揉成一团,抛在一旁。

此时陆湛心绪烦乱,只觉得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述起。两人这一年多的冰封情形,又岂是一封书信可以开解的。罢了,且待自己回京,再慢慢冰释前嫌不迟。

夜漏更深,兰姨娘满腹怅然,久久不能入睡。此时陆湛已然歇息,兰姨娘歪了身子,就着皎洁月华细细打量自己的郎君,见他黑发凌乱,白色寝衣衣带松散,略带着慵懒的气息,不复白日的冷峻,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伸手帮他理了理长发,忽然发觉他的脖项处依稀垂着一条细细的莲子。兰姨娘眼睛眨了眨,凑近了凝神细看。

细细的金链上悬着一枚吊坠儿,乃是一颗龙眼大小的珍珠镶在赤金莲花底座上,不言手工,只那颗粉色南珠,就已价值不菲。兰姨娘反复审视,心中纳罕:“这么精致的东西,倒像是女子的首饰。三爷一向不喜这些,偏这个贴身戴着,却是为什么?”她默默思忖,下意识伸过手去,拈住了它。

陆湛霍得睁眼,右手一抬,疾如闪电,钳住了兰姨娘的手腕。兰姨娘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陆湛瞥了她一眼,冷然道:“不是你的,不要肖想。”

兰姨娘疼得眼泪直打转儿,低声分辨道:“偶然瞧见的,觉得精致,只是想看看。”顿了顿,试探道:“三爷新打的?”

陆湛 的手指在坠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嘴角浮起微微的笑意,不像是回答她,更仿佛是自言自语,语气轻柔到不可思议:“阿衡的。”

兰姨娘低垂了头,不再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