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这一次，云锦是很平静很平静地醒过来。她耳旁的发脚湿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沉睡时的梦境，她知道，都是陶城公主深刻的记忆。当她觉得痛苦，挣扎，是因为怀抱希望；当她觉得平静，淡漠，是因为心如死灰。
长长地舒了口气，除了伤口还有些灼热的痛感外，身体似乎轻松了许多。嗓子有些干，嘴巴有些苦，莲清色暗花蚕丝被，探着身子左右看看，屋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光着脚踩在床踏板上，凉意从下而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床榻旁有个小暖阁，一个挽着双髻的小丫头歪歪地靠着，沉沉睡得正香甜。
黄铜穿衣镜倒影着瘦削的身姿，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瞬间让她心神恍惚。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听到了什么——
一个高高的男孩，一个矮矮的女孩，并肩坐在石阶上，昂着头，望着面前一片翠绿葱茏。
“祯哥，树上那些绿绿的小果子是什么啊？”
“那是杏子。”
“杏子，能吃吗？”
“能吃。等到杏子熟了，有的红红的，有的黄黄的，就能吃。”
“好吃吗？”
“嗯，香香甜甜的，很好吃。”
……
她伸出手，轻轻地贴着黄铜镜，回应她的只是一片冰凉。原来现实，只是一片冰凉。
梦游似地游荡到中厅，她随手拿起茶壶倒了半盏茶，茶盏到嘴边，身后突然一声尖尖女声：
“公主。”
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把她吓得不轻。淡黄色玉茶盏应声而落，碎片悠悠忽忽地在地上转着圈。
云锦回头，小丫头也许是才刚惊醒，眼神还有些惺忪，红扑扑的脸上横了两道印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吧。”云锦轻声说着，望向地上一堆清透的碎片，心里一阵惋惜。做惯了穷人，一下子富贵起来，还真是不习惯。
小丫头跪倒在地上：“公主恕罪。”
连祯走进中厅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致：云锦光着脚站着，长发落肩，粉颈低垂，眼神专注地望着一地碎片。桃红色纱衣，对襟领子上松松地挽了个蝴蝶结，雪白绫裙，贴身的丝绸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云锦，你怎么下床了？”他皱眉。
“我口渴，想喝水。”云锦随口回答道。
“采樱？”他的声调微微上扬。
采樱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奴婢该死。”
云锦连忙解释：“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要跑出来的，你不要怪她……”
话还未说完，已经被连祯打横抱起，他的声音醇醇的，淡淡的：“你的身子还很虚弱，要什么，吩咐丫头们干就是了。”
云锦惊愕地眨眨眼睛，她并不习惯与陌生人太亲密，身体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僵硬得一动不动。
室内异常沉静，只有香鼎上的百合烟，柔柔袅袅，像是几缕丝带在空中飘荡。最是人间留不住，那一点一滴的光阴，便随着香烟，渐渐流逝。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连祯凝视着她。这样安静、温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是他从没见到过的。
“王爷……”云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您是不是太累了，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王爷？连祯苦涩地笑了笑，他的云锦从来不会这样和他说话。
他的云锦？不，她不是。在他把她狠狠推开的那一刻，在他利用她的感情以达到某种目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
如今的她，身份是燕国贤王燕羿风的王妃。两国过了三媒六聘，诏告天下，只差大婚这个仪式而已。
心痛，痛得无以复加。他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仿佛是春天里繁花盛开，却突如其来一场暴风雪，白茫茫的大地，转眼间一切生机都被埋藏在死寂里，就像他的心。
悔恨，恨得无以复加。他曾经不屑一顾的情感，原来对他这么重要，这么珍贵。
“云锦是在怪祯哥没有将你护卫周全吗？”
云锦不喜欢连祯。
也许是心疼陶城公主的付出，也许是燕羿风的话让人印象太过深刻，陶城公主用了自己最大的能力来爱，这般浓烈而激情的爱，如果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便会是最大的伤。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能利用我对你的爱，不能践踏我对你的爱。
爱情的基础，是相互平等，相互欣赏。当一个人以卑微的姿态去仰视另一个人，当一个人以委屈的心理去祈求另一个人，这还是爱吗？
云锦有些微微气喘：“没有。为什么要怪您呢？生死有命，不是吗？”
连祯欺身上前，寒眸闪闪，亮如星子。
“我是接到秋露的信，才动身去的平城。你曾阻止，说是和秋露势不两立，有你没她，有她便没有你。可是我还是去了。你应该生气的，应该生气。”
手握着她的手腕，越来越紧，仿佛铁钳般，连云锦得忍不住飙泪。
她的礼貌，他害怕。她的疏离，他害怕。她的不在乎，他害怕。她要放手了，他知道。在给予了他十年的温暖和爱情之后，终于要放手了。
“好疼，你放手。”云锦微微挣扎着，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眼。
本来想说些硬话，但只消一眼，她的心便软了下来。因为那双眼里饱含了太多，痛苦、担忧、懊悔、惶恐。
“祯哥，我生气的，气那个伤害了我的人。我知道，伤在我身上，痛在所有关心我的人心里。”
她的声音柔柔的，低低的，暖暖的，多么像是春天里的风，那笼罩在连祯心头的坚冰似乎瞬间消融。他缓缓地松开了手，却像是孩子般拥着她的腰，任性地将自己埋进她的怀里。
他的肩膀宽厚而坚强，曾经挑起了无数的重担，应该的，不应该的。他也有无助的时候吧，也有疲倦的时候吧，但是没有人会允许他止步不前，只因为他是连国的安东王。在无数个暗黑的夜里，他只能静静地着自己的伤口，看着它流血，结疤。
犹豫了片刻，云锦抬起了手，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的身体微微一颤，环在她纤腰上的双手紧了紧。
许久，才听见他喃喃的声音：“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任何人……”
宁静，有时候指的是环境，像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清幽安宁。有时候指的是心境，像是山高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淡定平和。此刻的宁静，却让云锦的心里感到不安，像是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