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焕坐在一方太师椅上，眉目间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乎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只忿怒的狮子扑上去咬人。他的神色亦是难看的很，使这一方帐子气压都降到了最低点。
孟環素被两个将士狠狠的按在地上，一颗心七上八下，以王焕的性子，今日这条小命估计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王焕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孟環素身前，他沉默着不说话，这样才令孟環素更怕，她盯着他湛蓝色袍子上金线纹绣的祥云，额上豆大的冷汗簌簌地流了下来。
王焕摆摆手，命令士兵松开钳固住她的手。孟環素得以挣脱，仰头盯着他怒不可遏的眸子。
半响，王焕在她头顶叹了口气。
蹲下身来，他伸出手欲触摸她的发丝。
这是王焕的第一次特别温柔。
他说。
“苏苏，你走吧。”
孟環素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王焕的脑子莫非坏掉了？这么轻易的放她走了？
王焕叫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的样子惹得忍俊不禁，笑道：“怎么？你是舍不得朕吗？还是朕说放你走了欢喜的说不出话来。”
王焕并没有因为方才她出逃的原因而怪罪于她，军营不比其他地方安全，所以他才焦急的不行。
“你…你就这么放我走了？你不怕我是谍人？”孟環素知道王焕的心思素来难辨，王焕将她扶起身，一字一珠地道：“你可以走，不过要等天亮，天亮前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
皓月高悬在夜幕上，银色的光辉泄在大地。那方悬崖倒是个赏月的好地方，身后的竹林‘嚓嚓’作响，孟環素不禁打抖，算了算日子，竟然要入秋了。
王焕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孟環素身上。正看见她清秀绝美的侧脸，她沉吟道：“王焕，你看今天的月亮，真圆呀！”
“今天正好是十五，还有一个月就是乞巧节了。高丽的乞巧节很热闹。”
孟環素震惊道：“你一国皇帝，竟然也过乞巧节？”
王焕不禁笑道：“朕也是人，怎么就不能过乞巧节？”
“是呀，我以为皇帝会不屑于这样的民间小节日。”孟環素唏嘘后，王焕沉默了半响。
须臾后，缓缓而道：“苏苏，你想听故事吗？”
孟環素回眸瞧他的侧脸，高丽的皇帝就这样如同寻常少年一样，月光温柔地凝在他的俊美无匹的面颊上，以往他的震怒，他的敏感多疑，全都被此时的美好所代替。
“朕出生在一个十分复杂的家庭中。”孟環素想，他所说的复杂的家庭大抵就是皇宫吧。
“朕有一个父亲和一大群姨娘，朕的生母是个浣衣的宫女，因为生的貌美一次偶然间父皇临幸了她。与那群兄弟相比，朕的身份卑微的普通羽毛，朕时常想，所有人既然是同一个父亲，为何有贵贱之分？”
看来这传言不错，王焕果然是宫女所出。孟環素又听王焕娓娓道来。
“宫里摆宴，时常会忘记准备朕的座位。索性，朕就少出现在他们眼前，也少了被兄弟们奚落、嘲笑。待朕长大了，才知道不是奴才们疏忽了，而是朕的兄弟们故意为之。”王焕沉默半响，眼中思绪涌动的如同涨潮的海水，孟環素能清楚的感到他的恨意。
“朕长大了，朕的那群姨娘感到了朕的威胁性，为了令朕一蹶不振，她们设计害死了朕的母妃，你晓得吗？朕的母妃，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即使朕的父皇不曾将她放在眼中，甚至朕的父皇默许了姨娘们杀了她！”
他的声调骤然高了起来，面目狰狞。孟環素不禁心惊肉跳，那是怎样的生活，将王焕逼成了今日的模样。
“朕恨的要命，朕厌倦了宫里的谎言！朕烦透了宫里的勾心斗角！想要制止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朕登上皇位！所以，朕求了当时地位最显赫的叔先氏家族，并承诺了若是朕登上皇位就给他们最高的荣耀与权力，所以，叔先氏以皇后之位与兵权与朕达成了协议，助朕一臂之力，当时，朕持着一柄刀将那皇宫中的算计、谎言、居心叵测全都亲手浇灭…朕杀了父皇！朕屠了姨娘们！朕手刃了兄弟们，他们终于跪在朕的脚下用令人厌恶的表情求朕放过他们，朕当时想起朕的母妃，当时也是这么求他们，他们却自然没有一丝怜悯地将毒药灌了下去！纵然朕弑君弑父，留了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可，朕丝毫未曾后悔过！”
孟環素瞬间感到刺骨的冰冷，
他的一字一句如同利刃狠狠地插在心上，孟環素生在王爵家，宫中的明争暗斗不入流的、肮脏的手段她不是没有听过，只不过此时其中的牺牲者就近在咫尺，她竟有感同身受、悲天悯人的情绪，一瞬间，如同咸涩的海水侵入口鼻，闷的她透不过气来。
王焕曾经亦是个美好的少年，仇恨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上，仇恨驱使他踩着森森白骨与无数血肉为他加冕为王，他的父亲、他的姨娘们、兄弟们全部都是仇人，那个雄丽震撼、无数人敬仰的高丽皇宫中居住着的，无一不是他的仇人！
孟環素悲酸的看着他。
那个在偌大黑暗肮脏的后宫中，苟且偷生的小男孩，并不令人注意的小男孩。
所有人可以任意的欺凌他，侮辱他的身份卑贱，他的母妃轻薄的身子将他护在身后，任那群卑微的阉人在她身上游移。
他长大了，后宫中虎视眈眈的嫔妃们终于想起了他，帝位的争夺毫无预知地将他卷了进去，犹记得那一日，大雨倾盆。很多年未见得父皇终于来了沁芳院，他欣喜的雀跃，他想，母妃大抵要苦尽甘来了。
谁知…可谁知…打开门后，是身无寸缕的母妃与一个假太监。一记霹雳划过长空，瘦弱的王焕看不清父皇的表情，只是牵着他的手狠狠的抽了回去。
那年，他六岁。众嫔妃莺莺燕燕的来了他们沁芳院，奴才捧着的是一碗喝下去即刻毙命的毒药，他哭着喊着不要，貌美的陈母后令奴才将他吊起来，以大不敬为由，狠狠的抽了他一顿，那动手的太监讥笑不成在他脸上啐了口痰以示侮辱。他起誓，一定要将这群人抽筋拔骨，做成人彘，一语成谶。
终于是…百炼成钢，任谁也料不到当年那个怯懦的被人遗忘的皇子，一朝称帝。
还好，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二人席地而坐，花香窜入鼻息。孟環素感到怅然，今夜的王焕向她袒露这么多心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焕目视着前方，扬起唇角，笑着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总是想把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毫无保留的袒露给你，苏苏，你在朕的心里是个特殊的存在。”
…
东方渐渐升起鱼肚白，火红的太阳渐渐升起，大地复苏，洗涤了战争与鲜血，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又重新充满了希望。
王焕笑着牵起她的手，微笑着道：“聚散皆匆匆，苏苏，保重。”
她牵着云厥国的汗血马，依她所说那马还有个名字‘驭狐’。她就在那天太阳初生的刹那，扬起马蹄，渐行渐远…王焕不知何时再能遇见她，也许耗尽铅华、也许黄沙枯骨。
他转身，满山的翠竹，望不到边际，转身决然，终究是他一个人。
很多很多年后，得了天下的王焕在此处亲手提书‘翠竹林海’。
当然，这都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