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桃清晰地记得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经过十月怀胎而从她身上掉下的宝贝疙瘩，就此杳无音讯，因此自打她在返乡路上抱起那个娇弱女孩，舒桃便将夭娘认定为这辈子“唯一”的闺女了，常在心底感恩观世音娘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给失孤丧夫的可怜人送来了一个女儿。
有过一次失孤经历的舒桃，对小夭娘可谓是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生怕她受一丁点的委屈，是以，莫说个哭声，就是磕着碰着导致的轻微痛呼，这一阵子都未曾在夭娘口中冒出。
然而此刻，通过空气钻进耳朵里的那一声声哭嚎，宛若大鼓一下下地敲打在舒桃心头，令她险些颤碎了心肝。
舒桃匆忙间将背篓丢在地上，顾不得礼仪风度，提裙三步并两步地朝舒家跑去，边跑边疾呼，声嘶力竭又声泪俱下。
眼前土砖铺就的巷道，仿佛七八里路那么长似的没个尽头，舒桃脚步不停，终于透过模糊的视线，远远望见了挂在梁上的舒家门牌。
“夭娘夭娘，我的夭娘啊，阿娘来了，阿娘来啦！”舒桃如鱼般挤过人群，一眼看到了台阶下正嚎啕大哭的夭娘。
如狼扑食般地扑到夭娘身上，舒桃将夭娘揽在怀里，紧紧地护住：“夭娘莫怕，阿娘在呢。”说着一把一把地抹掉夭娘脸上的泪珠，却不知自己脸上早已成为另一片汪洋。
小泪人儿抬起眼泪巴巴的脸蛋，看了一眼舒桃，却是找打了主心骨，所有的委屈一齐爆发，哭得更大声更伤心了，边哭边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舒桃自然心疼得不行，只是一昧地安慰道：“夭娘不哭，夭娘不哭。”
舒桃耳闻怀中小泪人的哭声越来越低，将夭娘抱起立在眼前，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时犹如扫描仪一般仔细审慎过夭娘的周身，等见到除沾染了少许灰尘外并无甚么伤痕，这才将提着的心放回胆子上。
孔子曰“女人的脸，六月的天”，古人诚不我欺啊，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不曾想转瞬便已是阴云密布雾霭暗沉，舒桃紧锁眉头，脸上的阴沉似乎可以滴出水来，她先是微微侧头，而后视线绕着人群扫过一圈，最后又落到人群中央那位始作俑者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气急之下推搡了夭娘一把的中年汉子如同落单的猎物被虎豹豺狼盯上一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好让自己离“族群”更贴近一些，可空间上距离的拉大并未让捕食者造就的压力有丝毫减轻。
中年汉子被舒桃看得头皮发麻，索性横竖不过一刀嘛，他咬咬牙，硬着头皮道：“舒桃，我就轻轻碰了一下这小姑娘，谁成想她没坐稳就摔了下去，不、不怪我……”
舒桃闭眼深呼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滔天愤慨，睁眼时不觉已是瞳孔赤红，她尽量生平气和道：“按辈分我得叫您一声五舅，我把夭娘收在膝下，她就成了您的外孙女了，您说您何必和一个孩子过不去呢？”
兴许是猎物发觉捕食者言语中透露出些许疲惫软弱，因而此消彼长，中年汉子的气势稍稍雄壮了几分，他听语气下意识觉得舒桃还是当初那个性子软弱的邻家女娃，于是站直了腰身，言辞恳切，声音洪亮，俨如谁的声音更大谁就更有道理一般：“我说外甥女，这你可真不能怨你五舅，是这小丫头出言不逊在先，我不过是问询丫头手中的那块玉佩是哪里来的，她却硬要说我嫉妒她有玉佩，你说可恼不可恼？”
舒桃低头磨蹭了一下怀中的夭娘，示意让她安心，轻声道了句：“可恼，也可很。”
自以为得到回答的中年汉子笑逐颜开，没成想这位便宜外甥女果然还是分外的好说话啊，他张口滔滔不绝，满嘴的正气凛然：“可恼确实有，可恨嘛却有些谈不上，毕竟五舅也不是啥心眼像芝麻粒一样小的鼠辈，不过五舅还是要说一声，想当年五舅走南闯北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一块小玉佩倒还真不算什……”
舒桃蓦地抬头凝视他，提高了语调，硬生生打断道：“可恼，也可很，我是说你们这些恶人。”
中年汉子愣住，眼前刚刚还温驯异常的捕猎者，怎地就陡然张开了血盆大口，怒吼咆哮了起来？
然而中年汉子发懵，他身后的众人却未呆滞，舒桃那句话中“你们这些恶人”可真是老天爷降恩典——雨露均沾啊，把他们这些本来是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全都包揽了进去。
其中一个面目凶悍的汉子脾气急躁，脱口便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说你这小娘皮咋还如此不明事理，我们来你家拜年讨好，却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屎盆，真他娘的晦气！”
后面一位衣衫儒雅的人倒是斯文了许多：“小桃妹妹，你说道五舅也就算了，他毕竟不小心攮了女娃一下，你指责几声无妨，可我们始终站在这里，既没动手也没言语，怎地还捎带着骂上我们了啊？”
“就是，就是！没这个道理嘛！”众人皆出声附和。
舒桃猛地站起身来，手指越过被她称为五舅的中年汉子，一一点在后面的人群中，言辞犀利如刀，锋锐得扎人：“你们这些人！我且不说夭娘被污蔑偷了玉佩的事，你们有没有推波助澜！就说一个不过三岁的女童，坐在自家门口，被一个大人戏弄甚至推倒，你们就不痛不痒地眼睁睁看着，还好意思说来我家拜年，我呸，就你们这样子的乡亲，还好意思登门？！”
骂街数相从来不是男子的长项，更何况他们本身就不占理，自然被舒桃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纷纷脸红羞臊得低头四下顾盼，仿佛在找地缝好让他们钻进去一般。
中年汉子眼见自己的后盾被这样瓦解，不由着急出声，仍是抱着靠嗓门取胜的制敌策略：“我说小桃，我不过是逗弄一下小姑娘，又不是恶言恶语相向，更不是故意动手打人，与乡亲们何干，你为难他们作甚？”
身后众人听着颇觉有道理，心想这舒老五要是早些时候有这机灵了，哪里还至于昨晚输得精光底儿掉，但嘴上倒是没忘一个劲地应承称是。
舒桃霎时转头，恨恨地盯着舒老五，怒火攻心，往日服役期间学来的脏话一齐涌上喉咙，咬牙切齿道：“你个穷酸恶臭的王八蛋，这里就属你辈分最大，却也最属你不知廉耻，欺负夭娘的罪魁祸首就是你，我骂这些人，你倒腆着脸凑到我跟前来吃口水，挺大一坨的东西！”
舒老五半辈子没钱没财得过且过，支撑他逍遥自在地过活的，无非是那巴掌大小的面子，别人在背地里奚落他没事，但他从不允许有人就在眼前伤他面子！
舒老五伸臂扣住舒桃的纤细脖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魔怔了一般，也不说话，任由手上力道渐渐加剧，舒桃在他眼前呼吸困难、面容越来越发紫显赭，他竟犹然不顾！
忽地腿上传来被疯犬撕咬的疼痛，舒老五陡然醒转，下意识地抖腿将那只敢冒犯自己的疯犬踹开。
由于舒老五放松了力道而脱险的舒桃看着夭娘被那恶棍一脚踢飞，顾不上调息喘气，惊呼一声“夭娘”便飞身扑去。
眼见撞到台阶下一块石头而晕厥过去的夭娘额角流血不止，舒桃慌了神一般六神无主，只是把她搂在怀里，大声求助道：“郎中，郎中！快去叫郎中！”
同舒家人一起站在门房里的舒槐闻声赶紧马不停蹄地朝镇上跑去。
舒老五自知犯了大错，趁着舒桃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开，连忙躲进人群随后溜之大吉，众人见当事人皆已不在，又担心舒桃将自己等人记恨上，也匆匆地各自散去，只留下坐在地上抱着夭娘哭声不止的舒桃，和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舒家二房、三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