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又有人请您去瞧病了。”佩兰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叶归凡按了按额角，自从那日她参加完宫宴之后，请她去看病的帖子便源源不断地送到叶府，苏清筠和叶卓不管她，只说让她自己看着办。
叶归凡一开始还挑选些官场上有身份的人去看了，到了把过脉才发现不是太胖导致的病就是纵欲过度的亏。那些夫人们更是不断地问她怎么生儿子，怎么保养皮肤。叶归凡如此几次便不愿再去了。
“这次是哪家大人？”叶归凡问。
“不是大人。”佩兰说，“是个小孩儿，在府外等了好久了。”
叶归凡听罢搁了笔就出去，出院子时看见叶青翙，两人招呼都没打，自从几个月前宫宴之后叶归凡用剑指着叶青翙，她便安分了许多，也不找叶归凡了。原本叶城叶行也不来东院，自此东院西院就真的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她在外面干什么呢？”叶归凡问佩兰。
“今天大少爷回来王都了，估计在等他。”佩兰说，“姑娘不在王都时他们很是亲近的。”
叶归凡忍不住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叶延之，是个温和可亲的大哥哥，带着两个妹妹玩也从来不嫌烦，再稍大一些他就跟着去军中学武，即便有空回来也闷在屋子里读书，早出晚归的。所以叶归凡对他的印象不是很清楚了。
叶府门口果然蹲着个黑乎乎的小孩儿，他看起来才八九岁，倒像是个小大人一般，见叶归凡出来，很有礼貌地作揖道：“叶三姑娘，想请您去我家里给人看病。”
“可以呀。”叶归凡爽快道，“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饿不饿？”她吩咐佩兰让人拿了些吃的过来。
那小孩儿把手背在身后没接吃食，只有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那些吃的。
叶归凡递给小孩一块打湿了的帕子：“擦擦手。”
小孩还是没动：“太脏了，帕子贵。”
叶归凡笑了笑，把那块帕子硬塞进小孩手中，小孩拿着帕子无所适从，最终犹豫了半天还是用了。
他吃了一块绿豆糕，含在嘴里还没咽下去：“姑娘，请跟我去给人看病。”
“好。”叶归凡吩咐佩兰去牵辆马车来，几个府兵见惯了叶归凡出门，倒是没说要跟着，只嘱咐早些回来。
“你叫什么名字？”叶归凡坐在马车上问那孩子，那孩子在马车上用已经黑乎乎的帕子垫在马车座位之下，直接坐在马车的底面上。叶归凡拉了几次他都不肯起来，也只能随他去了。
“我没有名字。”孩子说，“他们都叫我小泥猴。”
“小泥猴。”叶归凡笑着叫他的名字，“能跟我说说你家人生了什么病吗？”
小泥猴奇怪地看了叶归凡一眼，似乎在问“你怎么会这么问”。他没说话，叶归凡窘了，她没跟这么冷漠的小孩子打过交道。
佩兰解释道：“姑娘在府里足不出户，所以不知道。王都的西部有一个很破旧的地方，被称为‘兔子洞’，住的全都是或穷困或病的人，前些日子那里爆发了一场疾病，死了好多人。”
小泥猴听到这里，神色黯然。
叶归凡正色道：“我知道你亲近的人病了你很伤心，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他们的症状，我才能对症下药。”
“我只是不甘心。”小泥猴抬起小脸看着叶归凡，“姐姐，你知道我们那里多脏多乱吗？浮尸遍野，死了的人甚至没有人收尸，就放在露天让鸟儿啄食。很多大夫来看过就说没救了，有一些能坚持的，也束手无策。”
他目光灼灼：“你能治好吗？”
叶归凡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我不能说我可以治好，但是我会尽力。”
小泥猴没有再说什么，叶归凡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安慰，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破烂不堪，有无数道不明来历的污渍。叶归凡心里一动，把小泥猴背上的衣衫掀开，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算干净的背上交叉纵横着十几道伤口，有些是新伤还未结痂，有些是已经长好的伤口，叶归凡用指尖触碰那些伤口，肉都长僵了，可见伤口有多深。而他背上更多的是已经发炎红肿的伤口，这是因为受伤之后没有及时处理，一直与脏的尘土挨着的缘故。
“你不疼吗？”叶归凡问。
“没事的。”小泥猴似乎一点都不在意，“我从小就感觉不到痛的。”
“这是病，可以治的。”
“不要治。”小泥猴说，自己伸手把衣服放了下来，“谢谢姐姐，但是我不想好。”
“为什么？”
“如果好了，我就会感觉到疼痛，就不能去做危险的事挣钱了。”小泥猴笑着说，“姐姐是将军的女儿，应该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感觉吧？”
叶归凡看着他的笑脸，觉得很是心疼。
马车停下了，小泥猴立马跳下马车。叶归凡深吸了口气，做了做心理准备，也下去了。虽然已经预备好了看到凄惨的场景，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震惊。
一片断垣颓壁，躬着背的老人拄着树枝直接坐在地上用碎了的瓷碗从地上的水坑里舀水喝，小孩子们都像小泥猴一般漆黑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他们的床就在几根树枝搭起来的小空间的，所谓的“家”便是这副模样。
叶归凡鼻子一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是肮脏，是死亡的味道。
小泥猴注意到了叶归凡的神情，说：“这几天已经好一些了，宸王在这待了几日，带了些吃的喝的穿的给我们，随行的医士也在为我们熬药诊治，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
“宸王？”叶归凡皱眉，她只见过宸王那么一次，从脸色上来看他自己都是个病根子，还来这种地方，也不知道那病传染不传染。
“宸王殿下让我去找你。”小泥猴带着叶归凡她们往深处走去，“就在前面。”
叶归凡“嗯”了一声，弯腰把裙子撩到小腿处打了个结。
远远地便看见宸王还是那一身白，在这个似乎连天空都比别处暗上几分的地方，一身白实在太明显了。
“叶三姑娘。”宸王戴着面纱，在白纱后面对叶归凡微笑道。
叶归凡悄悄往他身后张望，只见那里搭了个棚子，有个人也是一身白，在那忙忙碌碌地熬药。
“见过宸王。”叶归凡说，“我二姐在府里呢。”
宸王似乎并不在意叶归凡略带调侃的话语，往那棚子那里一指：“顾大夫已经忙了几天了，叶三姑娘不如一同去看看。”
“好。”叶归凡爽快道，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身：“宸王，请叫我的名字。”
顾止一早就听见宸王叫人去叶府找叶归凡的事，也知道沈临渊原先就是去找叶归凡的，早在叶归凡下马车的时候，顾止就偷眼打量起了她。
这姑娘长得一点都不好看。顾止在心里叹息，行为也不够端庄，他看了眼叶归凡裙下露出来的小腿，又马上移开眼睛，像是叶归凡的腿烫眼睛似的。难怪沈临渊每次说起她都叫她“叶师弟”，实在不像个姑娘家。
“顾大夫。”叶归凡冲他打了个招呼，自顾自拿了个看起来脏兮兮的碗就要舀他熬的药，佩兰大惊小怪地掏出手帕把那碗里里外外仔细擦了个遍才递回给叶归凡。
叶归凡舀了一碗药，竟然小口小口地品了起来。
顾止又在心里默默讨伐着叶归凡，对方却似乎开始了与他闲聊的模式：“顾大夫是宸王的手下？”
“不是。”
“那怎么会同宸王一起来这里？”
顾止无言，他也不想来这里啊，他一个重度洁癖，连自己喝过的杯子都要将它们化成粉末不给其他人用，来这个地方简直是要他的命，更何况他又不很懂医术。可是沈临渊威胁他如果不来就天天去抓虫子丢他床上，这个人自己不想来还非要别人来，没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
顾止眼光一瞥，却见叶归凡发髻上插着一支木头簪子，看着极其眼熟。想了想恍然大悟，沈临渊那小子败光了院子里的树枝，折一支扔一支才选出一支最符合他心意的树枝，就是做了这么个东西。
叶归凡喝完了药，咂咂嘴：“病人呢？我去瞅瞅。”她也不理顾止，自己就去棚子周围找病人，佩兰急忙提着裙子跟上去。顾止看着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屑地抿了抿嘴，转头看见宸王盯着叶归凡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止勾起了嘴角，沈临渊，你明天就给我一起来。
叶归凡看见小泥猴蹲在地上握着一个病人的手，她也顾不得地上脏直接蹲下，伸手翻开病人的眼皮看了看，眼球上有很多小黑点。她打量了一下那人的面色，倒是擦干净了，却显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来。脉象很微弱，可病人躺着直直地看着天空，叫她也没有反应，倒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叶归凡问小泥猴：“这是你的家人吗？”
“是我奶奶，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
叶归凡点点头，在这个时候，周围围着的几个病人都抽抽噎噎地在哭，小泥猴虽然担心，却一点眼泪都没有流。关键时刻这种神志清醒的病人家属实在是很重要的。
叶归凡怕小泥猴的奶奶是老人，本身就有病，又去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青年人看了看，发现症状和老人差不多。
“你奶奶生病之前有什么症状吗？”
“没有。”小泥猴说，“吃得下睡得好，可就是有一天突然就栽倒了，跟她说话也听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叶归凡不解，“除了脉象微弱，什么问题都没有。忽然间就变成活死人一般。”
她蹲久了站起来，冷不丁腿麻了一下，向旁边倒过去。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宸王关切道：“没事吧？”
叶归凡不动声色抽出手：“多谢宸王殿下。”
“依你看，这些病人是怎么了？”宸王看起来并不在意叶归凡的态度。
“不知道。”叶归凡说，“没见过这种病。我回去想想。”
顾止蹑手蹑脚回到宅子。
“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沈临渊居高临下的声音。
“您能别老在树上待着吗？”顾止问，“你是只猴子吗？”
“高处风景好。”
“高处不胜寒。”顾止说，“对了，你明天要跟我一起去吗？”
沈临渊：“不去，那地方不符合我的身份。”
不符合你的难道符合我的？顾止心想，面上却带着笑，装作随口道：“也是。说起来你那叶师弟人不错啊，我看宸王和她相处得挺开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