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前的最后一颗玛瑙石的搭扣被小蛮扣上,她说:“公主出嫁的女子是最漂亮的,你这样愁眉苦脸实在不像是出阁的女子。”
我没好气的反问她,“那我像什么?”
小蛮望了望我,认真说道:“像是出阁闺女的后娘。”
我“……”
铜镜晃晃,木椅冰凉。我如同一件珍贵的摆设被一群宫女挪来挪去。身上的这一团血红刺伤了我的眼睛。
它太美,奢华到了极致。如同一团贴身燃烧的火焰,紧紧的缠绕,柔滑的锦绣摩挲着每一寸皮肤。我是一只自焚的凤凰,生于绚烂,死于绚烂。
在宫中呆了一辈子的老嬷嬷抢走了小蛮的活。她用粗糙的手拉住我,示意我在铜镜的面前坐下。
银白色的辫子扭成了股垂在胸前,好似长发中编入了她当年的风华,这是她的骄傲和纪念。暗黄的长指甲滑过我的手背,嘶哑的声音,低沉又绵长。
老嬷嬷扶着我坐下,她说:“这些宫人真是越来越没用了,梳子都握不好!这出嫁的发髻可是不一样的。想当年我也是这么为安阳公主梳辫理妆的,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一眨眼就这么大了。我一个老太婆活了这么久,看着一个又一个公主出嫁,真是好福气!我想我还能再活一百岁,给你的孩子编发戴上凤冠。”
她笑得喜庆,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我咬住嘴唇看着铜镜里的两个人,看着她握住我的黑发,汇成一捧绕成结。
头顶被扣上脸盆一样大的凤冠,满头乱晃的珠子真是烦人。老嬷嬷年纪大了,今天是我出嫁,却比自己出嫁还要开心。
她给我戴上了凤冠之后,盯着我的脸和头顶看了又看。
“公主好生标志,和嬷嬷我当年一样。”她眯着眼睛,满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这句话说得真好,我听了很是满意,老嬷嬷比我还要满意。
宫女闲着无聊就围成了一堆,大家笑嘻嘻地看着我硕大的凤冠。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我费力地抬着脖子,让宫女们能看得清楚。光线下的影子,我的头大得令人吃惊,就连一向以头大著称的“淑女”小蛮也默默地躲在灯火阑珊处偷笑。
老嬷嬷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宫女们失去了领笑人,怕我记着她们都掩着脸偷偷跑开了。只有小蛮还天不怕地不怕的站在那里,一个劲嘲笑我。
老嬷嬷一抹脸,如同戏曲中的变脸,好是神奇。当她再看向我的时候,表情只剩下了慌张。她来回不安地搓着手掌说:“公主,老奴忘了将霞帔带来了,可能还要让你再等会。我现在就去取来!”
嫁娶这种事就好似走水,都是等不得的!错过了好时辰,一个会烧了半间屋子,一个可能会让我成了寡妇。
听老嬷嬷一说,宫人的脸色都变了。公主出嫁时间哪里能错!亥时成亲还是酉时成亲,都是按着双方八字排下来的。你当那些算命的高人是装瞎子骗人玩的吗?
迷信这事大于天。老嬷嬷提着小脚跑得飞快,众人见老嬷嬷都跑了自己不跑白不跑。于是我可怜的小楼中乱成一团。
这个叫着“别,别踩我鞋子!”
那边吼着“谁推我滚下楼梯的,痛死我啦!”
最后一个宫女嘶声叫道:“别踩姐的脸,昨天皇上刚刚临幸过我,说不定我今晚还有机会再见皇上!我可是未来的娘娘,你们谁还敢踩我!”喧嚣的声音就停下来,大家以更快的速度从临幸姐的身边飞驰而去,以致她又被人踩了好多脚,大家本着不踩白不踩的从众心理,踩得分外没有压力。我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几个容貌丑陋的宫女踩得更加厉害,直到确定临幸姐成了地瓜脸才飞一般的跑开,这速度……
倒在地上的临幸姐站起身子,愤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才跺脚离开。这梨花带雨,怨恨无比的一眼算是怎么回事?我没有买凶害人,我真的无辜。好吧,我只是想成个亲,只是老嬷嬷忘了霞帔回去拿,大家就都不知怎么的被吓跑了,跑了之后踩了人,踩了你,你又来怪我。我要去怪小蛮吗?让你扫把星站在我身边!
头上的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好是夺目,我对着铜镜望着,小蛮正对着我头顶上的夜明珠流口水,我在镜子中望着她。
一摇头,满头的夜明珠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让我有把它们拨下来打弹珠的欲望。撩起袖子,我的手伸出努力想碰到头顶才发现这有点困难。
娇小的身材配上了两只小短手,我对后面流口水的小蛮说:“过来!”顺便就指了指头顶上的夜明珠。她立刻屁颠屁颠的跑来过来。
小蛮哈腰流着口水问我“是不是把夜明珠都赏给我?”
我摇摇头,她立马收回了口水,腰也挺直了,满脸义正言辞的模样。小蛮瞬间从狗腿汉奸变成了忠贞烈士。
“你满头夜明珠,我就要几颗而已!大不了从中间拔下几个保证不影响美观!”
我沉默地望着小蛮,又坚定地摇摇头。
小蛮急了抓着我唧唧歪歪说了一通,博古论今,上天下地。子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佛曰:人生苦短,钱财乃是身外之物……
我无奈地拔下一颗夜明珠,颤颤巍巍地递到小蛮的手中。
“大姐你辛苦了!”我无力。
“不!为人民服务!”她亢奋。
小蛮接过夜明珠擦了擦,又用掌心小心地捂着看了看。这才放心下来,宝贝似的放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公主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了,再给我一颗吧,两颗凑成一对。一颗小白珠子也挺孤单的,公主你懂孤单的感觉吧!”小蛮可怜又真诚地望着我,两颗漆黑如墨的眼睛眨呀眨的。
我拎着嫁衣的长裙摆就跑了,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在裙裾下露出鸳鸯绣的花样。头顶上夜明珠的碰撞声响成一片,清脆悦耳犹如一场落不完的大雨。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中飞快又愉悦的跳动着。
飞,飞。心底传来一阵笑意满满的呢喃。
“公主慢些跑!我跟不上你了!”小蛮喘着粗气在身后大喊。
我本想跑得慢一些等等她,结果看见小蛮手上有一块红布。心想这丫头不会是想拿袋子来装我头上的夜明珠吧!这还不跑!
红色的绣花鞋踩成了风火轮,终于将小蛮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等她气喘如牛般跑近的时候,我已经踩着楼梯上了城楼。
她扯着红色盖头奔跑而来,如同手中握住一把舞动的火苗。我站在这一片惊心的嫣红之间望着小蛮,如果她仔细看就能发现我眉宇间沉下的悲伤。
而我庆幸小蛮是个没心没肺的好姑娘,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计划以及下一秒我突然的死亡。
我出嫁那天,天真的很蓝就像是他的眼眸,一片广阔无际的湛蓝。红色的嫁衣被城楼上的大风吹起,我讲不出当时的心境,麻木而又清醒。我给自己酿了一杯苦酒,清冽又苦辣,难以入喉。别人想不到尝不到,有人以为我疯了,有人以为我清明难容于世俗。其实我一饮这红尘酒就知道自己是醉了。
小蛮边跑边叫着“公主,盖头,盖头!”
看着小蛮努力想要靠近我,因为奔跑而显得满脸通红。我想上去抱住她,告诉她。小蛮你虽然脚臭,爱打呼噜,饭量大,热爱钱财和帅哥,智商与情商略微偏下。但是这些不影响我喜欢你,更不影响你成为我的好玩伴。
身体有些僵硬,这身嫁衣抱得我太紧,城楼上的大风干涸了我的嗓音。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没有抱住小蛮,没有对她说出那些找打的话。
我们俩静静地看着。她满脸的鄙夷,我知道小蛮是在掩饰着自己的心慌。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或许已经看出了我的不正常,她不敢讲她怕这些想的都是真的。
长风吹来远处吹吹打打的喧嚣声,接亲的人马队伍就要到了。震耳的爆竹炸开沉闷又凝固的空气,我一个踏步爬上了城墙的边缘。红色的嫁衣裙摆挂在城楼的边缘,古旧,斑驳的城墙衬出这样一抹艳丽,这浓艳的一笔说来只是,凄美而已。
小蛮急急地跑到我的身边,她胖嘟嘟的脸上写满了不悦。表明我又给她添麻烦了。
“公主,你看驸马爷接亲的人马都来了,你再不下来,就真下不来了!”风再大我也听清了她话语未完时的颤音,这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涨得通红。这是我第一次看着爱笑爱闹的小蛮露出这样的表情。
小蛮……
红袖一振,我便像那断了线的风筝,笔直地坠下了墙头。上面隐隐传来悠长又凄厉的呼喊,在那声“普宁”之后是一声更为撕心的“公主”。我知道那是你,无疑了。
有围观我跳楼的看客蹲在我的尸体旁边问:“年纪轻轻这样做,后悔吗?”
我又吐了一口血便断了气,你说我后不后悔?
远处传来了,曲调悲伤的离歌。这一曲离歌为了谁,会是我吗?
东城边有送夫从军啼哭的新妇,西城边有佝偻老人牵着游子的手舍不得松开。世上别离苦痛那么多,一声叹息就是一曲新谱的离歌。
世人总把自己想得太过于重要,哭过痛过之后,活着的人依旧踽踽地往前走。
一瞬间我又恢复了听觉,嗅觉,视觉,一切的感觉。我站在梁国阴雨的上空看着开封的百姓穿着白衣为我送葬。
你问我后悔吗?我告诉你。
黄土三尺埋新骨,来世不为梁国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