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没想到,分离会来得如此迅疾。
余生漫漶几十年,刘彻一直能清晰回忆起这一天。
这日天气非常奇怪,昨晚月明星稀,晴朗无边,按理说今儿白天一定也是艳阳天。偏偏清早起来一看,黑云压顶城欲摧,风里裹挟了饱满的水汽,仿佛下一秒老天爷就会酣畅淋漓地哭出来。
“皇上,大事不好了!”一名公公慌慌张张跑进来时,刘彻还没起床,“韩大人出事了!”
若不是知道上大夫韩嫣在这年轻皇帝心中的分量,公公也断然不敢这般冒失。
刘彻一听睡意全无,翻身爬起,一只手铁箍似的掐住公公肩膀摇晃:“韩大人怎么了,快说!”
“韩大人他、他和后宫嫔妃私通被皇太后当场抓住,太后已经下令赐死了!”
刘彻听了目眦欲裂,来不及梳洗,仅着一件中衣直奔长乐宫而去。
阴谋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胸中如堵,呼吸如窒。
他们相识十几年,朝夕相对,一起学书,同吃同卧,他会不知道他的韩嫣?
那个几乎是盲目崇拜着他、惯着他所有任性和野心、眼里只看得到他的韩嫣,对他不容置疑地忠贞不二。
就算全天下的人弃他而去,那个背叛者也不会是韩嫣!
皇太后端坐长乐宫,看到儿子冲进来,衣衫不整,怒目切齿,从未有过的失态,她心里就更觉得,韩嫣必除!
多情则堕。任何能把皇帝逼到这个地步的人,都不应该存在,他扰乱了皇帝的心,还可能成为日后别人要挟皇帝的弱点。
而她的彻儿,不应该有弱点!
刘彻跪倒王娡面前,从未用这样软的语气对谁说过话。他近乎哀求般解释说,韩嫣出入后宫永巷宫不受禁止,是自己授意,为了方便召见于他……
“你给他这特权,可不是为了让他秽乱宫闱。”皇太后并不理会儿子的示弱,“韩嫣平日恃宠而骄,我没治他罪已算网开一面,不想他竟然变本加厉做出这等丑事!韩嫣论罪当诛,皇上不必多说了!”
“韩嫣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朕信他!”刘彻见哀求无用,厉声道。
“放肆!哀家面前竟高声喧哗。”
皇太后冷若冰霜:“你再信他有什么用?搜到了往来书信、传话宫人,现在人证物证俱获,和他私通的菽妃也已经畏罪自尽,试问皇上这次如何保他得住?”
刘彻从小在皇宫这片荆棘丛里长大,什么阴毒手段没见过?先屈打成招,然后杀人灭口--这种程度的手段根本微不足道。
只是皇太后杀意汹汹,不惜撕破脸皮也要置韩嫣于死地,刘彻一霎寒意遍布四肢百骸。
韩嫣这次恐怕真的……他根本不敢去想这种可能。
对了,刚才公公来禀报时韩嫣就被囚禁在了九华殿,太后会怎么处置他?赐鸩酒,还是白绫?
无论如何,救下韩嫣再从长计议。
王娡眼看着刘彻夺门而出,身后她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
韩嫣不在九华殿大殿中。刘彻赶到时,他已爬上了九华殿的高台。
宫人都被屏退,只留下监刑的太监宫女各一名,整座灯火通明的大殿死寂如同华丽的坟墓。
皇太后送来的倒是齐备,鸩酒,白绫,匕首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金弹。
那金弹,如一记响亮耳光掴在了刘彻脸上,王娡仿佛在说,韩嫣将会死于刘彻对他的爱。
高台上,韩嫣的白衣翩然在风里,三千青丝缭乱,看向刘彻的眼睛聚满绝望、不舍……还有认命。
“嫣,你下来!是朕无能,朕没有保护好你,从今往后朕到哪儿都带着你,绝不离开你半步!”刘彻声音万分焦急,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唯恐刺激到他。
“皇上……”韩嫣只痴痴地叫了一句,想说什么又没能说下去,眼眶里怔怔地滚下成串的泪珠。
刘彻发现,他啜着凄惨微笑的嘴角,已渐渐有殷红的血丝渗出。
大骇之下,刘彻仿佛明白了什么,慌忙去看宫女手中托盘--装鸩酒的杯子已经空了。
一时心乱如麻,胸中像有一把刀不停翻搅,这辈子刘彻从未如此地怕过、绝望过,腿一软跌坐在地。
快要失去韩嫣的恐惧,仿佛把他整个身体都掏空了。
韩嫣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无论今日,还是明朝……这是命。
因为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是一般的权贵,而是太后。
他也想更长命一点,最好能学以致用,帮刘彻完成他的抱负,荡平匈奴,迎回和亲的公主……他想一世辅佐刘彻,哪怕走得远远的,去为他岁岁戍边,难以相见,也至少可以为助他成为万世明君尽一份绵薄之力……
韩嫣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心愿,现如今他却只能请求刘彻原谅。
“微臣惟愿皇上的江山永固,愿皇上的子孙后代永享大汉的繁荣安康。臣在九泉之下,也会如此为君祈愿。”
“此外还有……惟愿皇上,忘了我……”
说完最后一句话,韩嫣像是连最后一分力气也用尽,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开始。
他也不再坚持,张开双臂仰面朝高台下倒去。
最后那一霎他笑了,沧海一笑。
而韩嫣心里那些话,刘彻再也听不到。
--这一生,相伴终老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我亦不求与我的王一同名垂青史,只求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我们的名字,还能在焦黄虫蠹的纸页上偶然地一同被提及……
也许这就是我,生存于世的意义。
如有来世,愿你不为君,我不为臣,我们在再平凡不过的场景里相遇。
无论是烽火乱世,还是承平岁月,相信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普通的恋人,在人间烟火里,轻轻地就是一生。
如有来世、如有来世……
若我们已缘尽今生,来世再无羁绊相牵,就让我化作忘川白莲一朵,看你乘船而过,生生世世与君相逢……
笑意在韩嫣嘴角刚刚聚起就弥散了,陨星一般无法捕捉。
他的身影亦消失在高台边缘,如枝头花朵被吹落,扯碎在命运的飓风里。
“不--”年轻帝王凄厉的声音直冲云霄,仿佛一霎刺穿人的灵魂。
刘彻双目圆睁,只觉得肝胆俱裂,气血翻涌上来,然后喉咙一甜,“噗”地一声什么东西自口中溅湿一地……
整个高台上都回荡宫女太监吓得魂飞魄散的叫声:“来人啊!快来人啊!--皇上吐血了!”
他们骇然地看着一地殷红中,皇帝还挣扎着扯住他们的衣袖说:“朕、朕没事!快……快去救韩大人……”
纷乱之后,便是万籁俱寂。
刘彻在位五十四年,余生没有韩嫣的岁月,竟比与他共度的要长很多。
七十岁那年,刘彻崩于五柞宫。弥留之际,向四位忠臣托孤之后,他仿佛看到亭亭如盖的五柞树下依稀故人来。
那位侯门之后,还是青丝雪肤,绝代风华的模样。那一刻轮廓苍老的刘彻忽然有点自惭形秽,垂了眼睑不敢抬头看他。
他也不走到近前,只在龙榻边不远不近地站着,脸上依然是那种久违又熟悉的温驯的笑,崇拜又略带敬畏的眼神,像脉脉流动的水。
那一刻,或许是因为过分怀念、渴望太久,或者喜悦,刘彻老泪纵横。
念念思君令人老,卿之轩车何来迟?
韩嫣始终静默无言,刘彻疲劳至极般沉沉睡去,却在梦里听到自己絮絮的声音,响在天涯水湄。
--我这一生走的从未是顺境,从残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是你陪我度过生命之初朝不保夕,那最凶险的年月。
匈奴连年来犯,我眼睁睁看着姐姐被送去和亲而无能为力,年少的胸中买下仇恨的种子,发誓终有日要铲平匈奴,是你体恤我心,认真对待我每一个犯傻或是遭人嘲笑的想法,你废寝忘食地学习了胡人的兵器和兵法,研究他们如何行兵布阵,要在我今后讨伐匈奴时助我一臂之力……
有人指责你是佞臣,以色媚上,你也置之一笑从不辩解。他们又怎知你挽弓立马,雕翎飞箭的英姿?
你说,普天下有我一人懂你,足矣。你只想活在我一个人的眼睛里。
我对你爱极,牵挂至极,失去你的漫长光阴中,又……思念至极。
刘小猪已经随你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擅长玩弄权术,比任何人都冷酷无情的没有心的武帝。
为了稳固皇权,我连亲生骨肉都可以痛下杀手,宁错杀也绝不放过任何反叛。
我还差点斩了太后在民间的私生女,太后跪在我面前为皇姐求情乞免,那时我无动于衷问太后:
放过?你曾经又有没有放过我最心爱的人呢?
并且,母后对我现在这冷血的样子,可还满意?
太后骇然,我大笑而去。
将弗陵立为太子之前,我逼死他的母亲钩弋夫人,并就地下葬--哪怕她才正当二十五的好年华,因为我绝不允许我的不幸在我儿弗陵身上重演。,
惟愿他能过得随心纵意,没有一个专横的母亲毁掉他们的天赐之物、夺走他的心爱之人!
我一生阴谋阳谋不断,满手沾满血腥。可是嫣,你看,我守住了我们的江山。
只是不知这样的我,这样的我们,最后黄泉碧落会去哪里?
算了罢,哪里都好,我们终于可以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