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偌大的夜空笼罩之下，带着淡淡的雾气，静谧异常。
方天佑已经喝了整整三壶酒，满满的三壶酒。
然而他还没有醉。
他的眼眸亮得如星子一般，手里握着酒杯，晃着琥珀色的光，他喝得是翠玉阁最烈的酒，已喝了整整三壶。
伙计端上酒时带着谄媚的笑，为的不过是方天佑进来时随手丢下的一锭银子，方天佑并不吝啬，相反，他很多时候都一掷千金，不论是美酒，还是美人。
大多数时候，他的怀里必定卧着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
可是今夜，他只有一个人，在漂亮女人最多的翠玉阁里。
也许是因为翠玉阁里没有漂亮的女人？
不，翠玉阁有着江东最漂亮的女人，连诵经多年的和尚都无法不动心。
可今天方天佑却有些不在状态，任何漂亮的女人都无法使他慵懒的眼睛睁开，然而他的眼睛却突然间猛然发亮。
下一刻，翠玉阁的门被人推开。
两个红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门口，衣服红得像是新娘子一样。
两个来妓院的新娘子？
翠玉阁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着这两个女人。
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漂亮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来妓院的女人，但却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对双生子。
门口的两个红衣少女长得一模一样，如冬日里悄然盛开的花朵，那般盛极的容貌，似乎能够将整个翠玉阁照亮。可她们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冬日里寒冷的风，能将所有盛开的花朵吹落枝头。
左边的少女视线冷冷地扫过翠玉阁里所有的人，右边的少女视线定在似乎有些醉了的方天佑身上。
方天佑又将头垂下，似乎没有看见这两个美貌绝伦的少女，他又喝下了满满一壶酒，眼前已然蒙上了一层薄雾，他觉得他已经有些醉了。
翠玉阁里已经有人开始忍不住了。
“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跑到咱们这来干什么？难不成你也想来陪咱们乐呵乐呵？”一个紫红脸的大汉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异常动听。
左边的少女眉头都未眨一下，手上忽地出现了一根红色的长鞭，鞭梢如灵蛇一般绕上了大汉的脖子，手一动，大汉的脸已经愈发紫红，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关二爷。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鞭子，却说不出话来。
难道他就要死在这里？
右边的少女道：“言词侮辱者，死。”
一语未完，紫面大汉眼瞪得大大的，已然倒下。
翠玉阁里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得见。
一个略微瘦削眼下青黑的青年拍桌子怒道：“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两位姑娘未免太心狠手辣了吧？”
“哦？”右边的少女轻移视线，语气如清泉冷冽，“河北王明桐，二十六周岁，三年前在山东玷污了一十六岁少女，事后挖去少女双眼。六个月前在武当山下与山西四杰交手，将四杰的左手斩下。二月初六......”
随着红衣少女的话一句一句地说出来，瘦削青年的脸逐渐发黑，拢在袖中的手一寸寸握紧。
他突然暴喝一声，身子如鹰般窜起，双掌狠狠地劈向左边的红衣少女，目光凶狠而狂热，他的掌势带着凌厉的风，似乎想要一掌就将红衣少女的脑袋劈开。
她没有动，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右边的少女嘴角扬起奇异的笑容，眼里爆出狂热的色彩，是否是在笑他的不自量力？
瘦削青年似乎已经势在必得了，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好像已经能够见到少女哀嚎之后的景象。
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洁白的柔软的女人的手。
那只柔软的带着少女香的手正掐在他的喉咙上，一寸一寸地收紧，冷冷的窒息感觉让他的神色变得绝望而空洞，他的生命难道就要丧失在这只手的身上？
正当他看见死亡的前奏时，他突然听见了一句话，一句能够让他重新活过来的话。
方天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方天佑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只是觉得喝酒的时候不应该有人死。
仅此而已。
瘦削青年瞳孔猛然放大，喃喃说道：“你，你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倒了下去。
少女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清理，又皱着眉将帕子远远地丢开。
左边的少女微微扬唇，右边的少女道：“无妄岛岛主下帖，恭请方天佑方公子于八月初五登岛赏玩。”
一张金漆的帖子平平地从空中飞来，轻轻地落在方天佑的桌子上。
方天佑却似没有看见似的，又斟了一杯酒，用筷子敲打着桌子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的调子十分奇怪，甚至有些刺耳。
他唱的是荆轲刺秦的故事，本是萧瑟悲凉的句子，在他的口里竟显得滑稽可笑。
方天佑的武功很高，可他的曲子却糟糕透顶，可他偏偏喜欢唱曲子，不论是高兴的时候还是不高兴的时候。
没有人问他现在是否高兴，他们似乎都被这美丽而冷酷的少女吓破了胆。
翠玉阁里没有一个人笑，方天佑却笑了起来。
方天佑慢慢地说道：“无妄岛？”
右边的少女点头道：“是。”
方天佑悠然道：“登岛赏玩？”
右边的少女道：“是。”
方天佑又斟了一杯酒，慢慢饮尽，长长叹息一声，道：“我若不去，又会怎样？”
右边的少女微笑道：“岛主说过，你一定会去的。”
方天佑又笑了起来，他摇摇头道：“很可惜，我觉得这里很舒服，并不愿意离开，也不愿意去什么无妄岛。”
少女仍旧微笑道：“无妄岛比这里更舒服，你喜欢美酒，无妄岛有最醇香最烈的酒，你喜欢美人，无妄岛的每个姑娘都对你十分钦慕，她们个个都是美人，无妄岛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愿望，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呢？任何人都无法抵挡无妄岛的诱惑。”
她语气轻柔，带着无限的诱惑力，话里把无妄岛描绘得像是仙境一般，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都向往那里舒适的生活并为之疯狂。
可方天佑偏偏是那一百个人中唯一不愿意的那一个。
方天佑淡淡道：“可我仍然觉得这里比较舒服。”
左边的少女道：“一把火烧了便是。”
她的声音嘶哑难听，便如七八十岁的老太一般，又如被火烧坏了的嗓音刺耳，和另外一个模样相同的少女黄莺般清脆的声音截然不同，让人忍不住皱眉，就连方天佑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方天佑道：“即使烧了这里，还有很多地方我觉得很舒服。”
左边的少女冷声道：“全烧了便是。”
方天佑道：“这世上舒服的地方很多，你却不能一把火全部烧完。”
左边的少女道：“可我却能在你去之前一个一个慢慢地烧。”
她顿了顿，道：“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方天佑不禁苦笑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堵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他终于懒洋洋地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还真的想看看，能养育出你们这样一群这么有趣的人的无妄岛是什么样子。”
右边的少女却微笑道：“论有趣，恐怕这世上竟无人能出公子之右。”
方天佑只是笑笑，道：“你们的意思，是我必须去无妄岛？”
右边的少女道：“无妄，是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的宿命，你也逃不了的。”
方天佑懒懒地倚在桌子上，整个身子似乎已经瘫软，江湖上能让他离开这张桌子的人少之又少。
他想，她们并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方天佑摇了摇自己的酒壶，已经空了，方天佑慢慢地抬起头，道：“若是那里有酒......”
方天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怔住。
门口的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只余下风冷冷地拍打着门。
夜色朦胧，寂静，一轮圆月挂在天边。
皎洁，明亮。
一双红衣少女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消失在翠玉阁，一如来的时候，像诡异幽灵一般。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末日的预言，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桌上的烫金的帖子，被风吹开，洁白如雪的纸上字迹飞扬跋扈，颜色鲜红如血一般。
“世上所传卓越留香者甚多，然其亦不乏沽名钓誉者，某深以为然。奚谓当？本乎无妄之治，运乎无方之事，应变不失之谓当。某虽不才，愿以无妄之治，观世间之事。君之大才，世人所颂，皎然如明月兮，美名并扬兮双侠，未尝不解无妄之观，必与某有相通之处，愿登岛一览，把酒言欢，一尝心愿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