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武帝十二年四月甲辰,这位五大三粗穷兵黩武的女皇帝骤然驾崩于大兴宫寝殿,撇下了她几百位哭哭啼啼的君侯朗将,和二子一女。
她本来有八位子女。
后来,史官在《起居注》中记载:
刚武十二年四月,帝忽其升遁,皇女淰,孕中袭号为帝,改元“永昭”。
是时,刚武帝八嗣只余其三:
长子沃,永昭帝兄也,异父;沃为燕王,永昭元年五月,帝降罪燕王,贬为淮阳公。
次子泓,永昭帝皇弟,同父,泓为楚王。
长女沛,永昭帝姊也,异父,沛为赵王,战薨。
三子波,永昭帝弟也,异父,波为周王,病殁。
四子浅,永昭帝弟也,异父,浅为梁王,战薨。
三女泽,永昭帝妹也,异父,泽为齐王,未及笄早夭。
五子淡,永昭帝弟也,异父,淡为宁王,病殁。
一句话翻译,八个子女,除了继位这一孕妇,其余几位要么战死病死,要么就是闲散王公。
真是厉害得不得了。
改朝换代嘛,自然有人升官发财,有人株连九族,朝堂上又是一番风水轮转、排班站队。
连老百姓也看出门道了,议论过一阵。
每当有人说:“咱这新皇上真是运气,非嫡非长,怀着娃也坐了大位?”
另一些聪明人就会赶紧接话:“嗐!你关心这个有屁用,还不如关心农事稼穑……该死的都死了,没死的也快死了,不是这位还能是谁……”
永昭元年十月,北朝大兴宫寝殿里传来宫女们乱七八糟的声音。
“快给陛下含参片!”
“你们想想办法啊……皇嗣快出来了!”
“嗳呀,陛下!陛下!”
“陛下!”
“你们闹什么……陛下不醒咱们全都没命……”
“别慌!别挤!让孙御医看看!”
……
孙御医是位六旬的老太太,这会儿正沉静地低头把着脉,脸上保养得白白净净没有一丝皱纹,看不到一点表情。
谁也不知道,她心中却在暗暗叫苦。
虽然皇嗣平平安安地贵降了,可女帝眼下脉象滑弱,元气衰竭,即便吊着命也就只能多活几天。
但是满屋子的内侍宫女,都眼巴巴望着她,外面还站着三位承过宠的宫中大人,也在等着女帝为皇嗣指认父君。
再靠外的前殿里,还候着八位内阁大臣,望眼欲穿殷切盼望着。他们正是朝堂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的耳目喉舌,齐齐等着普天同庆的消息从寝殿里传出来。
孙御医越想越心寒。
——这个脉象,如何开得了口?
突然,女帝散乱的脉象无声无息变得疏通起来,孙御医心中大震!
她连忙细细再探,把住寸关尺不松手,只过半柱香时间,便感到脉象不浮不沉,和缓通达,虽然弱了点,但是已经恢复到健壮妇人产后的常样了。
孙御医既惊且喜,这忽死忽活的脉象太过怪异,自己这大半辈子竟没见过。
——管它呢,反正自己命保住了。
孙御医缓缓站起来,抑制住狂喜,平静地对周围人行礼道:
“各位公公、姑姑,请通报外面的大人,陛下无恙,只是产后虚弱,待下官开方调养即可。”
太医院第一等的御医只有十三人,孙御医是两位首领厅事之一,最高级别也只到从六品。
而这满屋里的内监和大宫女,全都是四五品的冠带,孙御医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得不口称“下官”。
听了孙御医的回话,周围人中有个着黄衣的年轻内侍,谨慎地走上前,循规蹈矩地离女帝凤塌一丈外停住,正打算望望女帝面色再做斟酌。
一望过去,女帝一双眼竟陡然睁开!
内侍见状赶紧跪下,周围人也连忙跟着跪下。
孙御医是跪着的人里最喜滋滋的,还没等别人开口便抢着高声道:
“陛下神佛庇佑,洪福齐天!方才已顺利产下一位皇子,待微臣在陛下养月中慢慢调理,便可高枕无忧!微臣贺喜陛下!”
众人跟着齐齐呼道:
“贺喜陛下!”
女帝迷茫地眨巴着眼睛,环视四周陈设,眼神飘忽落在身边的襁褓上……
心中下意识惊道:
——这谁家的娃?
黄衣内侍与周围的宫女们见女帝没说话,以为又晕过去了,悄悄抬起头,便见女帝大瞪着眼,如探照灯般四处扫射。
“唔……陛下,微臣乞请告退配药。”
孙御医腆着脸笑道。
女帝见众人跪在地上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再看看衣饰,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突然无比惊恐起来。
——天老爷!
只见她双眼圆睁,全身微抖,咬紧牙关做出“这辈子”第一个动作,先冲着聒噪的孙御医点点头。
孙御医退下,黄衣内侍欣喜地跪着往前挪一步道:
“陛下醒了,真是率土之大幸!陛下有天神庇佑,必然万事顺遂!皇长子平安健壮,阳气充足……”周围人也纷纷附和。
女帝看着他们,满腔的惊慌失措差点从喉头冒出来,暗自叫苦道:
——求别跪,老子已然吓尿了好吗!
黄衣内侍见女帝不吭声,便趋承地笑着,试探道:
“陛下,皇长子的父君还未指定,三位大人已经在门外候旨多时……”
女帝盯着他,再看看身边的襁褓,小孩子像刚烤出锅的红薯皮一样,闭着眼睛从容淡定,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样儿。
——这就当女皇帝了?还是个娃儿妈!该给哪位神佛跪求放回啊?
黄衣内侍看女帝依旧不吭声,便关切地提醒道:
“不知陛下如何定夺?”
女帝恨不得以头抢地,可惜眼下动弹不了,腹诽道:
——人都不认识,还定夺?老子这是刚生完吗?疼得要死……
她眉毛逐渐拧成了一坨毛线,心内的焦虑恐慌起码能抖动整个环太平洋地震带。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莫名其妙要从三条汉子里面选一个当娃儿爹?上辈子没当过皇帝,这种事好复杂……等等!脑壳里这些印象是怎么回事?!
猛地,女帝发现,自己的记忆中`出现了另外一些东西,只要稍稍一回想,那些记忆便能像沸水上的气泡一样迫不及待地冒出来。
气泡们越来越多,越来越纷繁复杂……女帝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由得又一次闭上双眼,跟这群脱缰野狗似的记忆苦苦争斗起来。
黄衣内侍见女帝一直皱眉又闭眼,心里也有些畏惧起来。
要知道,这位陛下可是杀伐铁血出了名的,自己眼看已经爬到了炙手可热的御前奴才位置,可不想随意触霉头。
他便壮着胆子小声道:
“陛下先前的旨意,看皇嗣长相再定哪位大人为父君,如今三位大人都在门外候着,是让他们继续候着,还是……”
女帝猛地又睁开眼睛,记忆向她打开了一扇别的人生的大门,却令她胆战心惊,暗暗叫苦不迭!
——所以,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的这个记忆,是这副躯壳“前任主人”的?这婆娘杀了自己老母,撵了自己老汉儿,还杀了自己兄弟姐妹……是人干的事?!平生还最爱打仗,内宫最受宠的是两条瘦弱的娘炮?!老子又要两股战战几欲吓尿了好吗!
黄衣内侍不太明白女帝闭眼又瞪眼是怎么个意思,但也不敢乱揣测,只能还是跪在原地等女帝发话,其他人以前被女帝罚惯了,也默默地低头跪着。
半晌,女帝才觉得周围安静的气氛十分诡异,环视了一圈,竟没人敢跟她对视。
——这帮人干啥呢,比老子的脸还惨白?虽说这皇帝以前呢,是有那么一点点残暴……算了算了,反正产后虚弱,疼得要死,随便说点啥也不会穿帮吧?
于是作出一副吃力的样子,女帝糙着嗓子勉强开口道:
“唔……那三个人,叫进来吧。”
出乎意料,黄衣内侍却大骇道:
“直接叫到凤塌前?陛下,这于理不合啊,是不是该传话,否则谏官们又要说……”
女帝老脸大窘,尴尬地看着他。
黄衣内侍却觉得女帝盯着自己,眼神像刀子一样,再想想这位主子平时的嗜血习性,差点吓破了胆,转过身连滚带爬出去叫人。
女帝见状,松了口气。
脑壳里记忆太乱,纷至沓来,一会是自己的,一会是那可怕“前任主人”的。
“前任”的生命历程太复杂,太深厚,太阴狠血腥,女帝一会被那些弑母撵父、杀亲夺位却手不沾血的阴暗争斗吓到,一会又被血战黄沙、金戈铁马的冷兵器战争场面震慑……不得不令人感慨,这位的日子过得实在精彩纷呈又混乱暴虐,要是在自己那个年代,实在可以出一本叫《我的奋斗》的书。
女帝费力地把自己从深海般冗杂深沉的记忆中拔出来,抬头望着描金画凤的穹顶想道:
——毫无预兆啊,这就要开始新生活了?是人过的日子么……
——以前忘了哪本书有句话,叫做“看人穿越不吃力,自己穿越累断腰”?真理啊。好像还有一句话更骇人,自古穿越无人回。
——要了亲命了!
各位老少爷们儿都懂的,《我的奋斗》作者阿道夫……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