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得靠养的,不养着,赵年成的观音玉坠搁在香炉里就黯淡了许多。曹雪回家的时候仍会下意识地往香炉里看一眼,瞧着它黯淡了,再没像挂在他脖子时那般润了,心里不舍又觉得畅快,特别矛盾的感情。
曹雪想,再放几日,再放几日好了,逮着有空就把这块玉连同家里堆着的报纸饮料瓶一道儿卖给收破烂的。
陈晓涵给她开的处方药她也没吃,丢在床头柜上,丢了一段时间,想起来了,干脆丢进了垃圾桶。药的名字实在让她无法喜欢,脑立清,什么玩意儿,不喜欢,就扔了。
几个助手把作品交出去参赛的时候,大雷接了新的单子,买家要开酒吧,向曹雪订了三座菩萨像。
风格没指定,希望曹雪自由发挥,越怪力乱神点的越好。
大雷跟曹雪说的时候,曹雪就笑,说这买家对她真够放心的。
大雷说:“他是瞧见你给公园捏的那几座豹子,直接寻过来的。”划着平板翻看邮箱,“还有四个单子,两个是要动物的,两个是要人像的。”
曹雪问:“哪个给的钱多。”
“一个订羚羊的。”大雷说。
“哦,哪个买家长得好看?”曹雪接着问。
大雷就把平板捧过去,让她看买家协议上的身份证复印件,曹雪看了看,指着要三座菩萨像的买家说:“哟,这个是个美男子,那就接他的单子好了。”一想,补充,“跟他谈个附加条件,我给他做,以后咱们去他酒吧都得打半折。”
她当真是一点都不肯吃亏的。
接了新的订单,便又是新一轮的忙碌。休息的时候曹雪会把手上的泥洗干净,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刷朋友圈,她从没在朋友圈发过东西,倒是喜欢看别人在朋友圈里分享生活,一直刷下去,倒是看到了大学同学拍的一组照片。
这组照片是在铁轨上拍的,一边铁轨,一边是枯黄的荒草地,远处几根电线杆,正逢傍晚,落日通红,电线杆上横出几条电线。
曹雪在下面问:什么地方?
不一会儿就得到了回复,大抵是觉得曹雪会在朋友圈里出现是顶难得的事儿,所以回复的话特别详细和认真:就在城东,前天探亲戚时不小心发现的,旁边都是农民房,虽然都有铁丝网拦着,但是有一个地方被人挖破了,人能走进去。
曹雪看完回复的时候,那人私聊了曹雪,把具体地址发给了她。
曹雪躺在沙发上,敲着二郎腿,回了个笑脸过去,自然没对这个地方上心。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赵年成,尤其是从工作室走往停车场的那段路,他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在工作室里工作到天黑。也是有忍不住的时候,忍不住的时候便想去平房瞧瞧,唯恐他又回来了,这念头一浮上心头又被她狠狠掐灭了,抽了半包烟,眼神抽空洞了,心里便又只是装下她自己了。
人嘛,到底还是要学着心无旁骛地疼爱自己。
这天把三座菩萨像的设计稿交给了买家,买家很满意,交了剩下的订金。傍晚的时候曹雪开车回家,把车停在路口,忽然发现今天的天空特别漂亮,从远处的粉红渐变到近处的天蓝,能预测到再过一会儿,太阳再掉下去一点,就会烧得红,曹雪突然就想起了大学同学那儿的照片,铁轨,红色的落日,黄色的荒草地,真是美的,眼看今天的太阳也会落得又红又大,于是掏出手机,寻到大学同学之前发来的地址,输入到导航仪里,设定好路线,去往城东。
果真是一片农民房,曹雪怕车开进去寻到停的地方,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问了路,寻着方向去了。走到后面,就是一片田埂,都种着蔬菜,田埂间开出了几条道,再远处,就可以看见一片围着的铁网,里面就是铁轨了,正好一辆开往哈尔滨的动车快速地掠过去,太阳已经很红了,白色的火车身都载着一条余晖,像是迎着落日而去的。
曹雪向那片铁网走过去的时候,就看着前面有几个小孩儿在打闹,起先没注意,走近了才发现,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泥巴围着躺在地上的孩子扔,一边扔一边笑,叫:“傻子,你也来扔我们啊!”
曹雪走过去皱着眉,想着躲远点,别砸在她身上。她自是懒得管的,但也是往那儿瞧了一眼,这一眼,就发现躺在地上的人哪儿是个孩子啊,分明是个成人了。再一看,她便愣住了。
疯子穿着赵年成的夹克平躺在地上,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巴,那些孩子把泥巴一坨一坨地扔在他身上,疯子还当孩子们是在跟他玩游戏呢,笑得眼睛都出了折子,手依旧痉挛地扭曲着,呵呵地笑。
孩子手上又扔出一团泥巴,不偏不腻,砸中疯子的嘴巴。
曹雪一个快步走过去,揪住其中一个男孩的头发,一把将他拎开去,男孩高举着手,挣扎一下,泥巴一下子就糊在曹雪的衣服上。
“谁教你们扔人的?谁教你们这么玩儿的!”曹雪气得咬牙,声音又尖又利,“都给我滚!滚!”
声音吼得真响,面目当真是可怕的,几个孩子一愣,扔掉泥巴,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骂曹雪,他们骂什么曹雪也听不见了,心口一团火,耳朵里也短暂地耳鸣了一下,她回过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疯子,疯子满口的泥,用手背抹着,坐起来,朝旁边呸了几口,曹雪看着他,慢慢地走上去,从包里掏出纸巾,给他抹干净嘴。
看见曹雪,疯子瞪大眼:“咦——”两只手拍着,识得曹雪,兴奋了。
曹雪用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泥巴,瞧着他身上的夹克,赵年成一直在穿的,她抬头看着疯子,声音抖了:“你弟呢?”
疯子对着她笑。
曹雪咬紧牙关,喉咙一苦,再一张口,眼睛里就泛泪了:“王八蛋赵年成呢!”
声音一下子尖锐了,把疯子吓着了,害怕地看着曹雪,抽了一下身子,又歪着头,不敢看曹雪了。
曹雪蹲在他身边,两只手拽着疯子身上的夹克,别过脸,闭起眼,把情绪憋回肚子里去。她闭着眼,便没在乎此时的天,没注意远处的铁轨。
太阳接近地平线,红得像一颗滚圆的心脏,火车已经开往远方了,呼啸而过的风让对面的荒草地片刻喧嚣,又慢慢安静,恢复了无风时沉默的姿态,电线上停着几只麻雀,静静的,也变成了黑色的点,像音符,低音节。
曹雪攥紧了疯子身上的夹克,再也没注意前方的铁轨,没再注意美丽的天。
她把疯子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了拍裤子,她看着疯子:“你别怕,我不凶你。”她拉着疯子,咬牙,“我们一起等赵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