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打在娘那张死灰般的脸上，平素里犀利的眼睛这一刻变得空洞而无神，那张惯以刻薄、自以为是见长的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尽管如此，娘最后一口气始终没有咽下。而我的弟妹们，除了大弟伏在娘的耳边轻声问她还有什么放不下外，其余的均一脸的漠然，他们的脸上既无悲凄亦不见担忧，当然，也未见神色轻松。面对即将西去的老娘，儿女用的却是如此这般的神色，这样的场景，难免会让知情者唏嘘，又让不知情者愤慨。
梅青和我表弟跨进房间叫了她一声后，奄奄一息的娘突然变得精神，苍白的脸在一瞬间似乎有了血色，空洞的眼睛忽然有了亮光，激动无比地望着立在床前的俩人。如枯树皮一般的手颤巍巍向俩人伸去，似欲抚摸他们的脸庞，但最终因为力不能及而颓然放下。弟妹们释怀，千年不断娘家路，原来娘是在等她的娘家侄子。
只有我知道，弟妹们都猜错了，娘其实不是在等娘家人，娘等的是梅青。即便是行将离去，娘依然没有忘记，她还有该带走的东西没有准备好，她得等着那些行头全备齐了才能上路，而梅青就是那个唯一知道给她备什么，也是唯一一个吃得消给她备的人……。
生就的秉性钉就的秤星，不管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娘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只记得她自己，哪怕，在她走到人生尽头时，她想的依然是自己……多少年来，正是因为娘的这一秉性，给我的弟妹还有他们的后人带来了无尽的磨难……
时间倒回那个苦难的年代。
我是娘的第一个孩子，在娘的怀抱里长到八个月大时，浑身上下忽然长了疹子，继而发起高烧，还没两天就夭折在摇篮里。娘木然坐在床头干嚎，爹连夜找人把我埋在后院的高坡上。从此，我就在杂草横生的高坡上守望着一家人……
继我之后，大弟、二妹、三弟、四弟相继出生，只是他们生不逢时，正好赶上了大潮流时代。因为祖父是资本家，尽管当时祖父已故，家业也在解放初被充公，爹娘住在乡下的小房子里也一样不能幸免，“大地主”的高帽子毫无疑问砸了下来。原本贫困不堪的家庭再加上历史背景问题，真正的可谓雪上加霜。
娘没能读过多少书，但是，出身于书香门第这个事实还是让娘沾沾自喜的。娘总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要高一等，斜眼看世界，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般的骄傲。爹受到祖上牵连被打成“地主”后，她“妻凭夫贵”荣升“地主”婆，这个身份让娘很是愤懑，她觉得自己很无辜，她无时无刻不在诅咒、抱怨，甚至是恶言相向。
尽管外祖父家的成份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在娘的意识里，即便是地主也是有等级之分的。夫家的地主成分那是资本家是剥削者，而娘家的地主成分却是被冤屈的，即便如此，那也是带着墨香的地主，剥削者跟墨香世家那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向来沉默寡言的爹面对娘的絮叨、诅咒常常无言以对。那个年代，连填饱肚子都困难，哪有时间想着去解决家庭问题？哪有时间想着坐下来好好沟通？说实话连爹自己都过不去那道坎，在生活的磨难面前，爹选择了逃避，整日里与一帮赌徒混在一起，开始了他浑浑噩噩的人生。
娘见爹一副老赌棍的样子，自然要跟他闹腾的，除非爹把赢来的钱悉数交到她手里，也唯有在那一刻还能换来娘皮笑肉不笑的温存，反之娘便会让这个家鸡犬不宁。
真可谓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吓得弟妹们浑身哆嗦，紧咬着下唇连哭都不敢。
爹赌娘闹弟妹受罪，这样的局面让我很是不安，我在高坡上守望，是多么希望我的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啊！曾几多时，我试图托梦给爹，让他不要再赌。我也想托梦给娘，让娘别闹了，多给弟妹一点关爱，以免他们幼小的心灵受到创伤。
但是，我始终走不进爹娘的梦里，面对无力改变的一切，我苦恼，彷徨，不知该如何帮助他们。我对走不进爹娘的梦里很是耿耿于怀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我与爹娘血肉缘浅，否则不会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成的。
就在我为之烦恼不安的时候，爹娘的矛盾也进入了白热化的程度。那天，三天没回家的爹抖缩着绻进了家门，一把抓过灶上的糠团开始大嚼起来。尽管粗糙的糠团没有任何口感可言，更算不上食物，但是，对于饿极的人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哪怕咽之哽喉也只能硬着头皮吞下去。
娘知道他一定又赌输了，委屈夹杂着怨气再一次爆发。她一把打掉了爹手上的糠团，一脚踩了上去，随之更为恶毒的诅咒从娘那张樱桃般的小口里冲出。
这张嘴一直来我都认为它应该是温情甜蜜的，应该是呵护儿女家人的。但事与愿违，在我看来娘的这张嘴现在成了一把吹毛即断的利器，它杀人不见血，但却比利器让人流血更为残忍犀利，甚至，闻之恶臭无比。
爹在外输红了眼，心情早已不顺，这忽儿见唯一裹腹的糠团被糟蹋了，再加上娘那不堪入耳的恶言，一时间血充脑门，理智尽失。那双写得一手好字的手在这一刻紧攥成拳，用力之大甚至都能听到“咯咯”作响声，额上的青筋暴突，失神已久的眼睛瞪成了铜铃一般，那神情似乎随时都能将人一口吞下，就这副样子爹心头的怒火可见一斑。
娘若有眼力见儿，这个时候自当熄火，带着弟妹离他远点才是。但是，生性骄傲自满的娘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在她的意念里，你狠我自然应该比你更狠，否则，我在你面前岂不矮人一头？那我以后还怎么在你面前抬头？
娘到哪都不认输，即便是夫妻吵架，她也一定要论出个高低输赢，否则，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娘的意识里从来也没有赢了吵架输了情分的说法，她有的只是争强好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