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纵使已经隔了十余载,如今说出,仍是让杜伯钦心中暗暗钝痛。
而站在他对面的疾风,更是听得睁大了眼,震惊不已。
夜风微凉,拂面而过。
明明是草叶与泥土的清新之味,可杜伯钦却似乎闻见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眼前,又浮上了血雾弥漫,一如十年前那个让他永不忘却的日子,一如这十年来一直徘徊在他梦中、挥之不去的惨剧。
杜伯钦垂首,沉默良久,方才沉沉叹出一声,继续说下去:“……之后,濮阳家的长子闻讯赶来,要为父报仇,取我性命。
我自知责无旁贷,毕竟,当日引荐钟子野进入濮阳府上的,是我。”
听至此处,疾风忍不住插口道:“难怪当日遇见我之时,你说我是被派来杀你的。
原来你的仇家是濮阳世家,的确是大有来头。
可是,若濮阳家当真要报仇,为何又会容你留到现在?”
杜伯钦苦笑道:“我虽知是自己惹祸,就算当真一命偿还,也是合该。
只是,当年阿颜尚且年幼,我怎能放她一个小女娃孤苦无依?所以,我以项上人头和我行医多年的招牌作为担保,向濮阳家承诺,三日内安顿好钟颜,给她找一个栖身之所。
三日之后,我自会提头来见。”
虽然杜伯钦说得平淡,但疾风不难想象当年惨痛的一幕。
面前的男人,一面要承担杀人偿命的怨仇,一面要承担手刃挚友的痛楚,这……这将是怎样的沉痛。
“那你……”疾风本想问他“那你三日后去没去濮阳家?”
,但想了想之后,复又停口:既然对方如今身在此处,那不言而喻,想必当年定是食言了。
现下,他更为疑惑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不明白,钟子野为何要杀濮阳家的人?难道他口中的‘仇家’,就是指濮阳世家?他是故意接近你,等待着有朝一日,上濮阳家寻仇?”
杜伯钦未回答,只是抬眼望他许久,方才淡淡道:“你可听说过‘隐梦散’?”
这名儿他未曾听说过,疾风只得摇了摇头。
杜伯钦默默注视着他,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负手望向空中朗月:“那是一种剧毒,能在短时之内,令人陷入昏幻,随后狂性大发。
中了这‘隐梦散’,便会觉得眼前全是鬼怪妖魔。
若非惊恐而死,便是杀那数不尽的虚幻妖魔,直到力竭为止。”
“原来如此,”疾风恍然道,“难怪钟子野狂乱杀人,甚至连阿颜也不放过,原来他心智已失,眼前所见已非常人,而是妖魔鬼怪了。”
杜伯钦默然颔首,再未多言。
寂静夜空之中,只有虫鸣阵阵。
在这暮春时节,淡淡的花香随着夜风散在庭院之中。
这悠然宁静的江南小镇,一份长居于此的憧憬与梦想,早已终结在那不可追的过往之中,徒留哀叹,叹不尽世事难料。
疾风只觉心中憋闷,想起杜伯钦与钟子野的交情,想起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友人一剑毙命,便觉心中怅然,胸膛内满满当当的都是沉甸甸的滋味儿,让他憋屈不已。
而当他想到那时年幼的阿颜,如何看见自己的生父化身为修罗恶鬼杀人如麻,最后惊得哭都苦不出来之时,他又觉心头一紧,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
“那……”疾风哑声道,“那阿颜的病症就是因此而得?因为当日之事,让她得了失心疯,成了如今的痴儿?”
“不,”杜伯钦缓缓摇首,淡淡地开了口,“她之所以会变成这般模样,全因我下药之故。”
“啊?!”
疾风大惊,不明所以,只能张口瞪着对方。
杜伯钦却未作答。
他淡淡扬起唇角,勾勒出自嘲的弧度。
昂首望向天幕中那一轮玉盘,良久之后,他才继续说下去:“当年,我本欲替阿颜找一户好人家送过去,可就在钟子野走的当天,这娃儿高烧不退,足足烧了有三天之久……”疾风忍不住插口道:“这便是你食言的缘由。”
杜伯钦瞥他一眼,既未否认,也未点头应承,只是继续道:“……那时,我想替她医治,可小鬼在半昏半醒之间,却始终不肯接受,哪怕还有一点力气,也无时无刻不要与我拼命……”当年的景象,犹在他的眼前。
他记得那个总是笑面盈盈、“阿叔、阿叔”地唤他的小丫头,那个将手中新买的兔儿灯献宝似地拿给他看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却再无笑颜。
她只是恨恨地瞪她,张口狠狠地咬住他的胳膊,发红的眼中除了泪水,便只有两个字:“仇恨”。
“……我给她下了药,让她忘记前尘旧事,忘记钟子野。
之后才顺利为她医病。
可她也因药物之故,变得脑力不济,极易忘事。”
疾风闻言默然。
他想起当日曾见杜伯钦让阿颜吃药,原来那并非医病之药,而是让她忘事的药剂。
听了这一切,他再望杜伯钦,见他月下负手而立的瘦削身形,疾风心中不是个滋味儿。
他想起一事,明知问出口太过于残忍,可他仍是要问下去:“那阿颜的病好了之后呢?这十年来,她当初的病早就被你医好,你却仍是每日喂她吃那忘事的药,你……你当真愿意她一辈子做这痴儿,痴痴傻傻地了却她这一生?”
话音落后,无人应答。
庭院之中,虫鸣阵阵,映衬得这月夜格外幽静。
风拂过,吹动杜伯钦的鬓角。
月色如霜,一眼望去,竟似鬓发皆白。
疾风有些后悔,后悔方才那一问。
若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与杜伯钦同样的决定。
阿颜虽傻,每日却是开怀,每一日、每一夜,总有笑容相伴。
一旦她忆起当年之事,过往种种,便是物是人非。
这个与她相处十年、照料她长大的“老头儿”,便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时至今日,疾风终于明白,为何当日会听阿颜说道“老头儿就是老头儿,他不许我叫他‘爹’,不许我‘师父’,也不许我叫他‘阿叔’。
老头儿说了,我一辈子把他当老头儿就好了!”
——是了,杜伯钦故意撇开关系,他担当不起一声“爹”,担当不起一声“师父”,就连那一声“阿叔”,也已随着钟子野,一并埋葬在前尘旧梦之中。
这人,这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抚养阿颜长大。
他并不打算瞒她一辈子,所以才让阿颜唤他“老头儿”,为她报仇留下一条后路。
可亦是他,天天骗着阿颜吃下那忘事的药,只愿那一天,来迟一些,再迟一些。
杜伯钦忽然开口,打破着宁静月夜:“在你来之前,阿颜从没和外人如此熟稔过。
我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而当她前去找你,离家出走之时,我便知晓,是时候了。”
“我……”疾风哑声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枯等了一个月?你放任你那些宝贝草药不管,先前你也未再给阿颜服药——你已打定了主意,等死的主意,是不是?”
杜伯钦未开口,只是淡淡一笑。
月下风间,被银霜染白的鬓角,随风轻扬。
无边夜色让他身着青衫的身形,更显瘦削单薄。
他负手而立,似是在静候,静候那一刻的到来。
二人默默无语,任由风声过耳。
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
疾风抬眼,向草屋的方向望去,只见阿颜扶着门框站在那里。
她面色惨白,恨瞪杜伯钦。
昔日那孩子气的笑颜,终已烟消云散,再无可追。
刹那之间,疾风忽然明白了,为何当日杜伯钦为救钟颜,会与友人钟子野拼上性命。
心头沉甸甸的,似是有千钧大石,覆压其上。
疾风跨前一步,拦在杜伯钦身前。
他凝视阿颜,一字一句,沉声道:“阿颜,你不要后悔。”
“阿颜,你不要后悔。”
站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的面容显得熟悉却又陌生,又似是有些模糊,好似面前遮蔽了层层迷雾。
钟颜认不出他是谁,也不明白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更何况,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人是谁,她只是狠狠地瞪着被他挡在身后的人——杜伯钦。
一瞥见那人的面孔,眼前似又浮起了血雾弥漫。
上一刻,她还坐在从未坐过的、铺着厚厚绒垫的大椅子上,晃悠着腿听着阿爹和不认识的阿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下一刻,红色的血液便溅在她的脸上。
她看着阿爹挥舞着长剑,耍出她心心念念要学、可阿爹总是说要等她长大才肯教她的剑招。
可那时的阿爹,不是平日里那个笑呵呵地教她舞剑的阿爹,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挥剑,旋身,平日里耍给她看的动作,却重重劈开了一个人的脑袋……脑中暗暗钝痛,眼前纷纷乱乱,闪过各样的画面:一望无际的雪原、山上的小屋、阿爹给她削的那一把木剑、笑盈盈地拿着糖棍逗她的阿叔……对,就是那个人!钟颜捏紧了拳头,努力自那零星闪过的记忆残片中挣脱。
她瞪大了眼,便见到那人一剑刺穿阿爹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