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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何日再牵君半袖
慕云溪
3202

恢复记忆并再未服药的阿颜,一开始,虽然她在认知上还是只有六岁孩童一般,但是已不像先前那样容易忘事了。

凡事他教她的东西,她都一一牢牢记下,学得极快。

疾风明白,自个儿是个江湖草莽,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可他却明白,阿颜需要读书。

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她失去了十年的时间,她脑中只有孩童一般的善与恶,却半点不通事理,而这些,只有以读书来补足。

可这世道,哪里有给女子读书的书院呢?再者,她若与孩童一起学,年龄已是不符;若与青年同学,他更觉扎眼。

而他疾风一介江湖客,又哪里教得了她?思来想去,疾风便把主意打在了寺庙上。

庙里经常有高僧讲经授课,镇子里的妇人们也常去旁听,而佛门清净地,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更何况,对于杜伯钦一事,他始终希望她能消去报仇的念头。

当年的是非曲直,已难以说得清,道得明。

杜伯钦虽杀死了钟子野,可这又何尝是他所愿?他不能代替阿颜,做出决定。

但他至少希望,她的决定,不会让她在日后追悔莫及。

行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谁不是刀口的日子?从前,他只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江湖上,又有谁不是杀人人杀?可一旦涉及到阿颜,他却只盼望她不淌这浑水,不沾这是非——止杀。

为了杜伯钦,也为她自己。

所以,每次庙中授课,他都会将她送来这里。

阿颜也曾问他,为什么不随她进去?这个问题,疾风只有苦笑,却不能如实作答:他又要如何作答?佛门清净地,讲究的是“五戒”,戒杀、戒盗、戒淫、戒妄语、戒饮酒。

他除了“淫”这一条没犯过之外,其他四条都沾了边。

更何况,他“盗中君”,卖得就是这门手艺,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悲天悯人的佛祖?是以他只在寺外等她,从未跨入寺中半步。

安静的山道之上,只听不知名的鸟类啼鸣之声,声声婉转悦耳。

阿颜循声仰头去望,却怎么也望不见鸟儿的踪影。

她仰面看天,只顾四处搜寻,不曾注意脚下的步伐,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便要跌下去——疾风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揽回身侧。

阿颜顺势再度搂住他的手臂。

这个动作,在她而言仍是自然不过。

她虽是读了几个月的书、处了几个月的世,但也不可能一下从六岁孩童的心智,变为正常的少女。

疾风心知肚明,这家伙仍是将他当作玩伴或兄长,这亲密的举动,只让他更觉无奈。

“瑞之,”她忽然开口唤他,“我听大婶说,快过节了要多添些香油。

可这个节,是什么节?”

听她这一问,疾风算算日子,也未曾多想,接口答道:“快是中秋了。”

她偏头望他,眼中写满疑问:“中秋?”

见她疑惑,疾风想问一句“从前没过过?”却又及时忍住。

二人已有许久,没有谈论到之前的事,没有提及她那两个已经追不回的家。

疾风微一思忖,思及阿颜在这十年之中,因脑力不济的缘故,怕是也不记得那些什么日子。

于是,他便将这些节日,一一说予她听。

他便开始说,从初一的饺子开始说,说到元宵满镇的花灯,说到清明微雨中轻曳的白幡,说到端午河上龙舟比赛的喧嚣,说到七夕姑娘们乞巧的欢歌,说到中元节暗夜中纸钱浮空灰烬,说到中秋的月饼与烧鸭,说到重阳的菊花与蒿草,再说至除夕的扫除与热闹……只可惜,疾风肚里也没甚文绉绉的话,说来说去,说到那良辰美景,也只有翻来覆去的几个“很好看”而已。

一开始,阿颜听得入迷,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聚精会神地听。

疾风见她动作,也坐在她身侧。

然而,不久之后,他却见阿颜的神色黯淡下来。

她是不懂得把喜怒藏起的人,是悲是喜,一眼便可看穿。

见她垂下眼,再不复之前的神采奕奕,疾风便知,她心中有事。

他停了口,也不打算催促,只是一巴掌拍上她的后脑勺,下手极轻:“别胡思乱想!”

阿颜缓缓抬眼望他。

他分明看见,她的眼中水光闪动,鼻头已是微红。

不曾提及“过去”,却仍是避不开、免不了。

他无声长叹,开口问道:“想起什么了?”

阿颜却是摇头。

这口是心非的动作,让疾风更加确定,此事与杜伯钦有关。

再也不想顾忌什么守不守礼,他将她揽入怀中,一如那一夜,在那月光朦胧的废屋之中。

“我想起老头儿……”阿颜将脸孔埋在他的胸膛上,呜咽道,“我没吃过月饼,我没过过中秋,可我记得,每到八月月亮最圆的时候,老头儿都会在院子里摆上一坛酒,对着月亮喝……”她忽然又抬起头,透过眼前一片水雾弥漫,望向这个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瑞之,你说,他是不是在敬阿爹?是不是?”

无声叹息溢出唇外,他缓缓应道:“既然你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对于他的话,阿颜有些似懂非懂。

他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再不言语。

他恨不能替她遮风挡雨,可惟独这件事,惟独这个问题,他不能替她去做,不能替她去答。

远远地,山的那一边,又传来低低沉沉的钟声。

古刹禅钟,一声缓,一声沉,似是自亘古传至现世,传入耳中,像是一声一声撞在心上。

疾风只觉说不出的憋闷。

除了最初偶尔念她两句“蠢丫头”,他从不曾对他说下重话。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将话挑得明白、说个清楚:“你会问我,只不过盼我给你一个结论。

一声‘是’,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认为他并非恶人、并非真心要杀你爹,自此,你便可不再去想杀他报仇之事。

但是,这个事,是该由我做的决定么?”

阿颜怔怔地望着他,不明白她的瑞之,为何这次不再帮她解惑答疑。

而她迷茫的神色,落在他的眼中,让他心中怅然。

无法可想,他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微凉的五指收拢在掌心里。

对于他的问题,那一日,阿颜并未能想得个明白。

一日,两日,三日……她始终寻不出一个答案。

于是,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就是半个多月,已是临近中秋的时节了。

在这半月之中,她变得时常容易发呆,时不时坐在门槛上,望向夜空沉沉。

他们所居的屋子,是疾风向邻家租来的,简陋得紧,只以栅栏围出一小小院落。

每每入夜,阿颜便在那里呆坐着,望着那窄小的院落,望着日益的圆月。

疾风知道,她或许是透过这里,望见了那个种满草药、有着梨花纷飞的草庐,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草庐。

终于,到了中秋这一天。

西天的晚霞,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朵,蕴出深深浅浅的橙与红。

秋风起,落叶缤纷,枯叶如蝶,于红霞之下轻舞渐落,铺就一地金黄。

虫鸣声声,掩不去邻家的欢声笑语,随风传入这小小院落之中。

阿颜坐在门边,手里攥着邻家大婶送来的月饼。

苏式的月饼不同于广式,面皮一层一层,又脆又香,馅儿里夹着花生、瓜子、麻仁,再加上杏仁和桃仁,被称为“五仁”。

她从没尝过这样的味道,咬了一口,香味在舌尖漫开。

她本想再吃,可瞥见手中的月饼已然不成一个圆月,她忽觉有些不舍,便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里。

然而,纵使她再小心,这层层脆脆的酥皮儿,却仍是不住地往下掉。

阿颜愈发地着急,慌忙伸手去拢,却怎么也拢不住,只见碎屑散了一地,在那缓缓落下的落日余晖之中,渐渐黯淡下去。

阿颜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像被谁揪住一样的难过。

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难受并非因为少吃一口饼子。

它是她捧在手心里的月亮,她想让它圆圆满满,可她却无力做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片片残碎,最终变得残缺不全。

阿颜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后悔”。

如今的她,识了字、念了书,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仁”,什么叫做“义”,什么叫做“信”;她念了佛经、听了早课,开始明白了什么叫做“因果报应”。

她开始懂得去回想,回想那个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回想阿爹与阿叔开怀畅饮的样子,回想她与阿爹初次来到江南、看着淅沥春雨时的惊喜,回想当日阿爹杀人、阿叔又杀了阿爹的情景……再然后,便想起每一个中秋,老头儿独自坐在草庐的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又大又圆的月盘子,照着老头儿的头发,好像白了一样。

而他那时的模样,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说不清,道不明。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并非只有她一人为阿爹的死而伤心。

她终于开始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情非得已”。

落日余晖,徐徐散尽。

夜幕低沉,笼罩四野。

虫鸣声声,风声过耳。

而那一轮圆月,缓缓地移上枝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再然后,身上一暖。

那是疾风将外衣扔在了她的肩上。

直到这时,才察觉夜风微凉,阿颜伸出左手,将外衫拢紧。

她回过头,望向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瑞之,你说,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