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站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由傍晚雨幕的昏黄,渐渐转而变得深沉。
对面人家屋内,已有烛光亮起,光芒透过纸窗,被纷乱的雨丝模糊了。
江逐浪无奈地拍了拍肚皮,斜斜瞥了一眼那摊子上冷透的烧饼,就连一贯上扬的唇角,此时都透露出哀怨的意味来。
那小贩终究是看不过眼,撇了撇嘴,递了一块给她,一边唠叨着:“你这人怎么忒得抠门?!不过两文钱的烧饼,偏偏就是一毛不拔,倒是做一副可怜相,要我白送你!”
“哈,多谢这位好心的小哥!”
江逐浪笑着接过烧饼,道谢之后,咬了一大口,边嚼边道,“不过,小哥你有句话说得可就不对了。
逐浪我并不是抠门,实在是身无分文啊。
要不然,也不会白你小哥的占便宜……”说到这里,她将手上咬了一口的烧饼又掰了一半,将完好的那半边递向陆一逢:“这位老兄,瞧你站了半天,都不饿的么?若是也忘了带荷包,好歹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嘛,不要不好意思,这边的小哥可是很慷慨的哦!”
“喂喂!”
那边的小贩立马出声抗议,“一个吃白食的就够我受的了!莫要再来,莫要再来!”
正说着,只见雨地里一个粗布衣衫的妇人,提着灯笼、打着把油伞,自街那一边缓缓走来,边走边左右望着,似是在搜寻什么。
一见那人,小贩狂喜地大叫了声:“吴娘——”,继而推着烧饼摊子就冲了过去。
眼见小贩和那妇人打伞离去,江逐浪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一只手还悬在空中,见对方完全没有接过那半块烧饼的意思,她干脆直接将它了他手中,也不管他是否乐意。
然后,她一边啃着剩下的半块,一边蹲了下去,抬眼望他:“哪,这位老兄,你可有人来为你送伞?”
她嚼了两口又凉又湿的烧饼,明明是无味得紧,可她笑眯眯的模样,好似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会不会有一个长发飘飘的仙女姐姐,前来接你?哈,这位老兄,我看你眉目间,似是有桃花哦……”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些没边没际的话,望着硬被塞在手上的那半块烧饼,陆一逢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刻刀。
因她的聒噪而敛起了眉,静默了片刻,他微微低垂了眼,望向她:“饿?”
“嗯嗯!”
她连忙大力地点了点头。
似是为了证明这点一样,她忙将手上的烧饼一齐口中,直将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陆一逢斜眼瞥她,终究还是搬了木架子,顺着墙角,踏入了客栈大门:一来,他着实腹中饥饿;二来,实在是她的聒噪让他不胜其烦;三来,她为他拣猫、递过烧饼。
于情于理,请她一顿,不算为过。
见他踏入店中,江逐浪连忙跟上。
冲打盹被惊醒的掌柜、以及一旁直打哈欠的店小二微微颔首之后,她坐定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扬起了手:“小二,来一只烤鸭,一盘四喜丸子,三碗白饭,再来两斤花雕!”
陆一逢的眼角迅速
了一下。
然而,未等他出言制止,那小二立刻吆喝了一声“来咯——”,一路小跑着端了茶壶为二人斟茶之后,便冲进厨房下单张罗去了。
陆一逢只得作罢,一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一面斜眼瞥她:“你倒是客气得紧!”
她怎会听不出他口中的讥讽之意?可她非但不恼,反而大咧咧地笑了开来:“哈!这位兄台,你说对了,我江逐浪这个人,别的不会,就是会客气!”
他冷笑一声:“好厚的脸皮。”
“哈,”她大笑,边用右手捏起了自己脸颊,“你看,有城墙拐弯那么厚不?”
“……”见她非但不怒,反而光明正大地拿自己开涮戏谑,这让陆一逢着实一愣,剩下来的嘲讽话儿,也统统说不出口了。
就在这时,小二捧了个酒坛子出来。
江逐浪连忙一手接过,手一拂,掀开了坛上封泥。
随即为他斟上满满一海碗,再将自己的杯子注满:“喏!这位兄台,未想到我们一见如故,干!”
她单手端起碗,说完就“咕噜咕噜”地往喉咙里灌,直看得陆一逢敛起眉头,并在唇边勾勒出讽刺的弧度:“一见如故?谁啊?!”
“耶~兄台这话可就见外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唇角的酒,笑道,“俗语有云,前世百次的擦肩而过,才可换来今世的对望。
好歹咱们现在是同桌共饮,想必上辈子我定是为你扭断了脖子哪!”
陆一逢并未答话,只是从鼻中重重地“哼”出一声来。
“啊,说到这里,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刚才可没告诉我哪!”
她又为自己斟上一碗。
他低垂了眼眸:“山中无名客,不值一提。”
“耶~”她撇嘴,笑道,“没个名儿,喊起来多别扭啊。
总不能好兄弟之间,也是‘兄台’来‘兄台’去的吧!多不亲切!”
陆一逢敛了眉头:“又有谁和你好兄弟了?!莫要如此自说自话。”
她牛饮了一口,随即学他的模样,将眉头敛紧:“谁和你好兄弟了?”
她学他的口吻,沉声道,随即松了眉头大笑开来,“老兄啊,莫这样一脸严肃,老得快哦!小心未等到桃花满枝,便先成了小老头子。
到时候惹得桃花姐姐唱一句‘我生君已老’,那可就后悔莫及了啊!”
他斜眼瞪她:“可有听说‘吃人嘴短’?若还惦记着你那只烤鸭,便给我闭嘴!”
“是,”她耷拉了嘴角,一脸哀怨,“果然哪位请客,哪位才是大爷啊。
你放心,我再不多嘴就是了,阿猫兄。”
陆一逢登时僵硬了身形,举杯饮酒的动作僵直在半空中,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默然不语,冷眼斜她。
江逐浪很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也是没办法啊。
兄台你又不肯告诉我你的姓氏,我无以为称,想来想去,只知道你刻猫为生,只好喊你‘阿猫兄’了啊。”
说到这里,她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满是诚恳神色,“难道兄台对这名字不喜欢?那也无妨,便喊你‘阿狗兄’,可好?”
他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酒,缓缓道:“年纪轻轻,莫要沾上这尽占嘴上便宜的恶习,予你有害无益。”
“嗯!我知道了,多谢这位阿伯教诲。”
她从善如流地改口,随即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惋惜模样,“好端端一位不错看的俊秀大哥,硬生生得未老先衰,实是可惜啊,可惜。”
“不劳尊驾操心,”他一边喝酒,一边淡淡答道,“不过十七、八的姑娘家,却行为粗鲁、满嘴胡言、厚颜无赖,好端端地浪费了这大好年华,实是可惜啊可惜。
敢问,阁下真的是女人么?”
她笑眯眯地反唇相讥:“哈,堂堂七尺男儿,喝酒却慢品慢尝,毫无大口狂饮的男儿豪爽——这位‘姑娘’,你何苦要女扮男装?”
他依然不急不慢地喝着:“实是不忍看这一身怪力的邋遢男儿,扮这姑娘家的娇小模样,却偏生扮得有形无实、言行举止半分不像。”
“哈,非也非也,”她仰天大笑,“逐浪可未有半分伪装,不过天生神力、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便是平日里的本相。
逐浪我平生最看不得人矫揉造作,明明是山野莽夫却还要扮做斯文样儿。
喂!这位兄台,可有兴致与逐浪放胆一拼?”
他淡淡瞥她:“和你?!哼,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我欺负姑娘家?”
“哈,刚才你不还说我不像女人,怎么这会又改了说辞?男子汉大丈夫,说话扭捏,真不像样!”
她也不等他回答,便一把抓起了酒坛,连灌下两口,自说自话道:“来!逐浪我先干为敬!”
两口黄汤下肚,江逐浪双颊泛红,抓起筷子打着碗儿唱起歌来:“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正唱到这里,眼看小二将烤鸭端上桌来,她立马忘了唱词,乐呵呵一笑:“哈!这鸭,怎么长了三条腿?”
“噗——”陆一逢登时一口酒
来,瞪大了眼望向她:瞧她一副豪饮模样,笑论高歌,他还道她酒量高深,未想到这般容易,便就神智不清了。
他忙一把从她手中抢过酒坛来:“喂!休再喝了!”
“为何?”
她扯下一条鸭腿来,举着油晃晃的鸭腿指向他,笑问道,“哈!为何不能喝?不是说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一巴掌拍向她伸向酒坛的手:“再喝,你便当真跟他醉鬼太白一样,下水捞月了!”
她捧着被拍红的手直吹气,一脸哀怨:“这位老兄,你……你怎出手伤人啊?!古人有云,君子动口不动手……嗝……”她打了一个饱嗝,满口的酒气扑鼻而来。
陆一逢皱紧了眉头,实在是想她就这么丢着不管,可终究还是忍着那难闻的酒气,一边掏出了兜里今天赚来的五十文钱,一边伸手招来了小二:“给这位姑娘安排一个房间。”
“抱歉啊,”小二点头哈腰地陪笑道,“这位客倌,不是我不帮忙,只是这五十文,刚刚够付打尖的帐,实是不够住店啊。”
陆一逢登时无言,望向那麻烦的源头——她正半趴在桌面上,砸巴着嘴呢。
虽然很想当作没看见,却突然想到她笑眯眯地嚼着烧饼,叹上一句:“若雨不停,我在这里再站个三月,也不会有人为我送伞哪……”想来,她定非本地人,又身无分文,难不成真将她摔在街头么?!他抬眼望向门外: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息了。
陆一逢僵住身形,愣了半晌。
他的眼角迅速了一下,终究还是将木架子背在肩上,一手扶住撑起她重量,拖着她走出了客栈。
不再若来时那般慢吞吞地闲晃,陆一逢快步走向郊外的山边。
穿过因雨水而纷纷落下叶片的桃花林,直奔向烟尘居。
只在铺就着落叶的泥地上,留下泥泞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