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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晓瑟
十一eleven
3475

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冯晓瑟木然地睁着眼睛,呆滞地凝视着那一片幽暗。

这不是真的。

影像虽然没有声音,但能活动,一颦一笑,一哭一闹,比画还要清晰,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但是场面实在太残酷,太悲惨,冯晓瑟本能地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

命途主人无波无澜的声音打破了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

冯晓瑟想要哭,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眼泪。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比沉重,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影像是真的,冯家的覆灭,就在这三五年之间。那些亲近的人,熟悉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包括自己在内,全部没有好结果。

“种前因,得今果。这是命定的结局。”

冯晓瑟精神有些混混沌沌:“什么是命定的结局?”

“好像一部书,结局早已经写好。”

冯晓瑟还在努力地消化着命途之主的话,只听他又说:“但你可以改变命运。”

冯晓瑟惊讶地:“我,可以改变吗?”

“是的,我赋予你这个权力。代价是你要付出你人生最为珍贵的。”

冯晓瑟急切地问:“我人生最为珍贵的,是什么?你需要从我这里拿走些什么?”

“最为珍贵的,由我来决定。此刻,你不需要知道。”

唯我独尊的姿态,仿佛天下苍生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冯晓瑟一个激灵,命途之主,脑海里幻想出一张冷酷的,毫无感情的脸庞,她微微清醒了一些:“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神。”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相信与否,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我是命途的主人。若是要改变命运,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今日发生的事,都是你安排的?”

命途之主不置可否:“我想要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为什么是我?你有什么目的?”问出这句话,冯晓瑟惊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神行事,从来就不需要理由。”

冯晓瑟不忿,难道神就可以凌驾于一切吗?也许看着绝望而又不甘心的人在沼泽里挣扎求存,特别有趣吧?

仿佛能够洞悉她的想法,命途之主说道:“万物由神而出。神是公正的,慈悲的,所以,我给你改变命运的机会。你的命运改变了,你所牵连的人,事,物,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你的命运改变了,你所牵连的人,事,物,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这句话,彷如铁锤,重重地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命途,命途之主,冯家的败落,她已是信了。都说眼见为实,经历的这一切,由不得她不信。虽然还是很好奇,为何命途之主会选择她,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结果。如果她的努力,能够守护她所珍视的人,那么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一刹那,冯晓瑟做出了决定:“我怎样才能改变命运?”

“靠你自己。”

心里暗存的两分小希冀被命途之主不留情面地熄灭,冯晓瑟不死心:“你可以帮我吗?”

“靠你自己。”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冯晓瑟的能力,怕是景澜院交到手里,也未必能够制得住。靠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有些失望:“我做不到。”

命途之主的声音依旧平淡:“试试吧。”

冯晓瑟一愣,继而苦笑,从看见未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我就试试吧。”

“契约达成。”

命途之主的话音刚落,冯晓瑟手掌里的西岭银仙骤然放光,分离出无数细小的光线,千丝万缕,穿进了她的胸膛。

冯晓瑟只觉得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心脏似乎要崩裂破碎,灵魂似乎也被燃烧成灰烬,脑子里一片轰鸣,痛苦不堪之下,便晕了过去。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

冯晓瑟身穿银白亮缎绣绿萼梅花小袄,领口、袖口镶滚白狐毛,淡粉色棉绫裙,手里捧着一个景泰蓝手炉,半倚半靠在罗汉床上。

地龙烧得很旺,空气中的暖意却怎么也无法温暖被冰冷沁透的心。

她的眼神凝结,人一动不动,彷如雕像一般。透过窗棱,看雪还在下着,一片两片,好似梨花纷纷扬扬。也许雪是天地间的精灵,以纯洁的白色,掩盖着贪婪,遮蔽着纷争。但只要存在,就不会轻易消失,即使是隐藏在厚厚的冰雪之下。

从普度庵回到冯府,已经整整十天了,但那一日发生的所有,无时无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一段经历,噩梦,的确是的。冯晓瑟不但看见了冯府的覆灭,还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未来——

陛下有旨:冯府抄没家产。犯官冯博文、冯子明、冯子善、冯子康罪不可恕,判弃市;犯官家眷去诰命,流放南省三千里;犯官冯子康之女冯晓瑟罚入教坊;犯官府邸杂役仆妇一律发卖。

罚入教坊。

充当官妓,世代相传,久习贱业。

中京城北城有一条红花胡同,教坊司便落户在此。

冯府抄家来得很突然,管事才将消息送进后院,衙役们厚厚牛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就已经远远地传来。

瓷器落地,碎片飞溅;丝帛撕裂,如泣如诉。

圣旨代表着天子之威,没有任何人可以反抗。混乱之中,冯晓瑟在母亲哀伤的泪眼中被衙役带走,这一眼,就是生离死别。送到教坊司,她孑然一身,除了身上穿的锦衣,就只有母亲塞到她手里的一小块金子。

幽暗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个彪形大汉就守在房门口,满脸横肉,眼睛里流露着一股邪气。

冯晓瑟瑟缩在墙角,害怕得浑身发冷,直冒冷汗。从踏入教坊司的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而是身份卑下、卖身卖笑的玩物。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逆着光,她的脸看不太清楚,只有发鬓间一朵硕大的红花格外醒目。

那女人一步一步靠近冯晓瑟,弯下腰,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片刻,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满意地:姿色还不错,很水灵的姑娘。从明儿开始,你就叫如月,跟着司乐学习乐律戏曲吧。

冯晓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名,乃是长辈父母所赐,怎能由你这卑贱之人轻易更改。

呦呵,性子还挺烈。

那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一声:进了教坊的门,就只有一个身份——官妓。我说你是如月,你就是如月。你想要安安生生地活下去,就得忘了以前是谁,出身何处。

冯晓瑟泪流满面,头发丝丝缕缕糊在脸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哼,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娘心狠。

那女人对着彪形大汉一努嘴:让咱们如月姑娘长长记性。

彪形大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木棍,木棍的前端,是一个小小的锤子。他对着冯晓瑟的后颈一锤下去,冯晓瑟便顿时浑身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手指却僵硬弯曲,好似鸡爪子似的,不住地颤抖。

彪形大汉又是一锤,击打在冯晓瑟的小腹部,钻心的痛楚,冯晓瑟死死咬着嘴唇,一条血丝从唇瓣溢出。三锤过后,冯晓瑟再也坚持不住,虚脱晕倒。

这是一间小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墙上开了一扇狭窄的窗,阳光透进来,温温软软地爬在木条地板上。

冯晓瑟已经醒了,小腹还有隐约的痛楚。她被换上一身浅紫色的细麻长裙,款式和花样都很简洁。

勉强起身,走到小窗前向外头望去,视线居高临下,原来身处的房间位于矮矮的阁楼里。

外头是个园子,种着花草树木,中间有一条石子砌成的小径,不知通往何处。远远地,摇曳走来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年轻女子,肩膀搭着浅绿色披帛。她似乎感觉到冯晓瑟的目光,停下脚步,仰头,莞尔一笑。

冯晓瑟心头莫名地发紧,连忙将眼神移开,斜斜地后退一步,将自己躲藏在墙边角落里。她害怕,害怕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忘记前尘,麻木地习惯于倚门卖笑的日子。将手放进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痛感传遍全身,才觉得紧张的情绪微微得到了舒缓。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握着,死死地握着,就连晕倒也不曾松开。缓缓地,缓缓地放松,一根一根手指地放开,发白的掌心里,圆圆的小金块,闪烁着黄澄澄的光芒。

冯晓瑟轻声地:母亲,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母女俩还在言笑晏晏商议着新首饰的花样子,下一刻,亲人被残忍地撕裂开,从此生死两茫茫。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官宦人家,下一刻,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乱臣贼子。

脑袋嗡嗡作响,“官妓”两个字,不断地循环反复着。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刀,重重地刺进她的心。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能被玷污?

逃跑。

不可能。戴罪之身,天大地大,哪里有容身之地?侥幸逃脱,手无缚鸡之力,何以为生?若是逃跑不成,被抓了回来,教坊司的手段,冯晓瑟是领教过的,绝对会比死更痛苦百倍。

泪水湿了双眸。

这是谁的错?让无辜的人承受这般苦难。

世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无论如何痛苦,时间依旧流转;无论如何痛苦,都必须忍耐;无论如何痛苦,生活仍将继续。

不。

她可以不必忍耐,她可以不再继续。

冯晓瑟走向床榻,躺下,心是前所未有的宁定。她将手掌中的小金块放进嘴里,金块卡在喉咙里,带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浑然不觉,努力地,一点点地将金块咽了下去。

母亲,知道您的希望,希望女儿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可世间太苦,与其在风尘肮脏里行尸走肉地活着,倒宁愿选择干干净净地死去。

老鸨闻讯而来,看了一眼,只皱着眉,厌恶地用手遮着口鼻:送到城外化人厂去。

一张素席裹着,便是她花样年华的最终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