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哒、哐哒……”的声音在蒋蕴生的耳边响起，渐渐纷杂的吵闹声由远及近，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轰隆隆倾泄而来。
她似乎是在梦里，又似乎将要醒过来，在火车轻微的摇晃中，蒋蕴生难得地做了一个美梦，她竟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前往兵团的知青专列上。
“蕴生！蕴生！醒来吃午饭啦！”一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摇了摇，许是见她没有反应，片刻后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的天！你这是怎么啦！蕴生！蕴生！红梅！红梅……你快过来看看，蕴生的脸色好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耳边突然响起咋咋呼呼的声音，蒋蕴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来，远山似的秀眉微微蹙起，看着就让人心疼。
“好吵……”蒋蕴生抬起头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头昏昏的，她甩了甩头，又更晕了一些，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块甜丝丝的……糖块？
“没事儿，她低血糖犯了。”熟悉的女声在耳边温柔地响起，孤苦了太久的蒋蕴生忍不住想要流眼泪。
是红梅吗？红梅，我好想你。
蒋蕴生昏昏沉沉中重又把头埋进臂弯之中，可以肯定这是在做梦罢，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久违的红梅，听到她温柔的声音，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揣紧，又酸又疼。
“她又没有吃早饭呀！”莫红梅皱着眉头翻了翻桌上的铝制饭盒，里头一只包子一个鸡蛋还好生生地摆在里头。
“让她吃也不肯吃，只说不舒服，一直趴着没起来。”刘利香一边往嘴里塞着饼子，一边嘟囔着道，她是一顿不吃饿得慌，实在是想不明白蒋蕴生是怎样忍住饥饿的。
因为不舒服就不吃饭这种事情，从来都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香，看得莫红梅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给她递了一杯开水。“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我习惯吃这么快。”刘利香飞快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她家里一共七个兄弟姊妹，吃饭从来都是靠抢的，这上了知青专列，猛地没人和她抢了，她还有点不习惯呢。
边吃边冲又趴回去的蒋蕴生呶呶嘴，“她怎么办？要不要找列车员帮帮忙？她是不是生病了？”
“不用，她这是低血糖犯了，等一会缓过来就能醒，到时让她吃点东西就行。”莫红梅拨开蒋蕴生的发丝看一看，面色已经比刚刚好了许多，抽出手帕把她额上的汗珠擦干，翻开桌上蒋蕴生的饭盒，把里头早冷掉的早餐递给刘利香。“你呆着，帮我看着她，我去餐车看看有没有热汤面卖，吃点热的应该要好不少，这些你吃。”
“行行，你去吧。”刘利香喜滋滋地把包子和鸡蛋接过来，资本主义家的大小姐生活条件就是好，她的早餐就只有一个杂粮饼，中餐还是杂粮饼，数量上多加一个而已。
蒋蕴生醒过来的时候，刘利香已经把包子吃进了肚子，正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收起来打算留着晚上吃。
见蒋蕴生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睛望着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站起来解释说。“这个……这个是红梅给我的……不是我拿的，我……”
“没事。”莫红梅正好端着饭盒回来，拍拍刘利香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来，把饭盒摆到蒋蕴生的面前，柔声问道。“有没有好一点？现在头还晕吗？”
真的是红梅！
蒋蕴生傻傻地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刚刚看到刘利香时她就觉得奇怪，这会再看到莫红梅，她整个人都愣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里分明就是七三年赶赴东北的的知青专列，年轻有些土气的刘利香，干练聪慧的莫红梅，她最好的好朋友莫红梅。
“你晕傻啦？快点，刚给你买的热汤面，特地让师傅给你加了个糖心鸡蛋。”莫红梅笑着把筷子塞到她的手里，绝口不提为了这一碗汤面花去了她一个人能吃五六天的粮票。
“嗯！”蒋蕴生闷声点点头，眼泪在眼眼里头打着转，却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前的世界就消失，变回那个冷漠又悲凉的旧式阁楼。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到汤里，蒋蕴生却头也不抬地一点点把面都吃进去。
蒋蕴生的异常莫红梅和刘利香都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懵。
昨天还好好的人，怎么今天突然就这样了呢？刘利香撇撇嘴，到底是资本主义家的娇小姐，半点也受不得苦。
莫红梅忙坐到她的旁边，强制着把她的头扳起来，空出左手来替她擦眼泪。“别吃了，别吃了！你这是怎么了？”
可那眼泪积攒了十多年，哪里是这样轻轻一擦就能擦得去的，越擦越多，看得莫红梅都要哭了起来。“蕴生，你别哭，告诉我你怎么了？你跟我说，有我在呢，蕴生！”
“哇……红梅！”蒋蕴生紧紧地抱住莫红梅，“你别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妞妞没了，妞妞没了……”
蒋蕴生此时的情绪完全崩溃，就连站在一边的刘利香也忍不住流起眼泪来，车厢里的人也都惊讶地看过来。
许多女孩子瞬间跟着红了眼睛，都是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昨天出发前大家虽然都群情高涨，对未来对远方抱有极大的期待和抱负，可经过一天一夜后，她们已经确确实实远离家乡，远离了亲人。
思乡的情绪瞬间染遍整个车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蒋蕴生的哭声，突然引爆了那个点，一时间车厢里都是抽泣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这不是好生生的在这里吗？你摸摸看，我在这里，别怕……”莫红梅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问她。“可是妞妞是谁？”
妞妞！蒋蕴生一顿，妞妞已经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永远离开了她，想到这里情绪越发激动起来。
“没有了……妞妞走了，没有了……呜呜，红梅，你别离开我，只剩我一个人了，红梅……”
此时她的心里又悲又喜，她真真实实地拥抱到了身体温热的红梅，而不是那个从水里打捞起来，混身浮肿已经看不清面目的红梅。
即便她哭花了一双眼泪，睁开又闭上，红梅还是在她身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好好，妞妞走了我还在呢，我在呢，别哭！”莫红梅不敢再问，想着可能是蒋家的某个亲戚，没了终归是个沉重的话题，只顺着她的话头，轻声安抚着她。
好在，这情绪来得突然，去的也不算慢，刘利香嘟囔着去绞了帕子过来，没好气地甩给蒋蕴生。“真是被你吓了个半死，又不是没有爹妈，哭得那么惨！”
一天的好印象都被这一哭给哭没了，蒋蕴生上列车的时候还有父母兄弟在外头送呢，她呢？刘利香想想就心酸，她早上出门时家里的人居然都没有起来，唯一早起的亲妈，也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了几句话以外，连家门都没有送她出来。
“谢谢。”蒋蕴生讪讪地接过帕子认认真真地道了谢，知道刘利香是刀子嘴豆腐心，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哼，文皱皱的。”刘利香别扭地扭开头，耳尖微红。
等蒋蕴生完全平静下来，又逼着她把面条全部吃掉，莫红梅才严肃着小脸准备拷问她。
“你给我好好说说，怎么早上又不吃早饭！明明知道自己低血糖还这么任性！你不知道我们都担心你吗？”莫红梅向来是个强势利落的性子，却偏偏和病娇小毛病多的蒋蕴生是最好的朋友，所有人都不理解，只有她自己知道蒋蕴生到底有多善良。
可是，就是这样的莫红梅，前世却早早就枉死，想到这里蒋蕴生心底酸涩不已。
前世，一直都是她护着自己，今生换我来守护你。
莫红梅柳眉倒竖一脸正经教训她的模样，已经很多年都只在梦中模糊的见过。蒋蕴生看着眼前鲜活的莫红梅，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唉唉唉，你别哭啊，我不问，不问了还不行嘛。”莫红梅被她吓了一跳，以前也没这样啊，教训她还总嬉皮笑脸的，今天怎么这么容易哭呢。
“噗嗤……”蒋蕴生明明流着眼泪，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乖乖吃饭。”
莫红梅横了她一眼，一脸这还差不多的表情，没好气地替她擦干眼泪，拿起桌上的饭盒。“行啦，你休息一下，我去洗了饭盒就直接回车厢了，你好生呆着，晚饭我给你送过来。”
“别，要不我和你换吧。”刘利香有点怕自己搞不定这个大小姐，忙提出要和莫红梅换车厢。“你待在这里，你们俩人也有个照应。”
虽然担心蒋蕴生，莫红梅还是忙拒绝，这一趟列车虽然说是知青专列，但列车上只是以知青居多而已，她呆的那个车厢里除了知青，还有许多社会人员，比较杂乱。
刘利香倒不在意这些，本身她就不是蒋蕴生那样讲究的人，不过凑和两天，一晃就过去了。
三人座对面的一个剃着板寸，长相阳光的男孩子突然开口。“你们别争了，我认识你，十三中的莫红梅对吗，你们学校被选上来的人是不是都在那个车厢？姚建设是不是也在？”
“在……你是？”莫红梅迟疑又有些疑惑地问道。
“那行了，我去车厢找他去，你呆这里吧，行李要不要帮你挪过来？认识一下，我是子弟的夏呈，蒋蕴生的同班同学，姚建设是我老表。”夏呈站起来把自己的行李从架子上拖了下来。
“行，谢谢，蕴生你好好的等着我过来。”莫红梅忙道谢，转头叮嘱了蒋蕴生一句，把饭盒塞到刘利香手上，忙帮忙提着夏呈现的小网兜往她原先所在的车厢去。
刘利香傻眼地看着手里的饭盒，想不明白，这吃饭的人是蒋蕴生，打饭的人是莫红梅。这饭盒就算莫红梅没时间洗，不是应该给蒋蕴生去洗吗？这是……要她去洗？
“我去洗吧。”蒋蕴生已经完全醒过神来，忙站起来想去接饭盒，结果起得太猛，身子跟着晃了一晃，把住小桌才站稳。
“别，还是我洗吧，省得您老晕在半道上。”刘利香赶紧拿着饭盒走开，洗就洗吧，又不是没洗过，只求病娇姑奶奶别再晕就行。
莫红梅同夏呈换好座位，很快就回到了蒋蕴生所在的这一车厢，一直等着她的蒋蕴生一看到她就把她拉过去和自己同坐，紧紧地依靠在了她了身上。
虽然不知道蕴生怎么突然这间变得这样依赖她，但她现在也同样是心理脆弱的时候，两个人无言看着列车外渐渐落下去的夕阳，互相着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