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把女儿打发走，余氏疲惫地靠在身后的引枕上。
心腹妈妈福海家的便端上了一杯清香扑鼻的热茶来：“夫人也累了一天了，该歇歇的。”说着便跪在余氏身边，轻轻为她捶着腿。
余氏轻啜了一口，似是好些了，依旧有些疲惫，开口也是满满疲惫，“如何能歇得下呢。老爷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把琼兰苑的那个接回来了。”
这主人家的心事，福海家的可不敢多嘴，低眉敛首更用心的为余氏捶着腿。
余氏可不是犯愁么，当年她嫁入舒家，不知道让多少姐妹恨红了眼。她父亲不过是工部侍郎，舒清衡虽是续弦也有大把黄花姑娘争先恐后地抢。
舒家祖上的荣光就不多说了，舒清衡更是年纪轻轻就被圣上钦点为状元，短短几年更是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而他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
前头正妻亡故了，上头又没有婆婆，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一个小女儿还送到了别院，那会儿的舒清衡怕是比青年俊彦也要枪手的。
嫁给舒清衡，哪怕是续弦。余氏也是不敢肖想的。
后来进了舒家门，夫妻和顺生儿育女，就没有过糟心事。前几天，突然说大姑娘也不小了，他已经派人准备接回来，让她收拾出一个院子来安置。
余氏为他宽衣的手就抖了抖，镇下心神若无其事倒：“是呢，我也正想跟老爷说呢，前些日子回娘家，母亲还说该给丫头相看人家了。”
展平官服在衣架子上挂好，笑道：“我想着她虽然也满十岁了，但前头不是还有个姐姐么，哪能姐姐还没说亲就到她呢？想让老爷把大姑娘接家来，这几日事多又给忘了呢。还说老爷想得周到。”
“是啊，是该说亲了呢。”舒清衡负手而立，说话间却不见多少欣喜，反而皱眉透出点喟叹：“难为你事事周到了。我前头还有事，晚上不过来用饭了。”
“那妾身便让厨房给老爷送到书房吧。”余氏目送舒清衡出去，随手挥退了要上前来服侍的小丫头，坐在梨花木的扶椅上，兀自沉思着。
听舒清衡这意思，倒像是要把别院那个接回家来说亲的？可语气又不像呢，倒似是在苦恼些什么。
余氏拧了半晌眉，也摸不清舒清衡到底什么意思。不过十来年她从没拂过他的意思，何况宽待前头的嫡女，对她的名声和舒玉华以后说清都有好处。
纵然心里千万个不乐意，还是吩咐底下人将东南边靠近正房的琼兰院收拾出来，准备迎接大姑娘回府。
“你们都警醒着些，好好将院落打扫干净了，迎接大姑娘回府。”
回府的第三天，舒宛华终是知晓自己为何从那僻静冷清的西山别院回来了。
这一日舒清衡休沐，府里几个孩子都被领到正房余氏的院子用饭。除了两外四个孩子，舒宛华第一次见到了舒清衡的两位姨娘，据说一个姓肖一个姓李，都是余氏的陪嫁丫头。
生了芝华的，就是稍高挑些的李姨娘，肖姨娘则肤色更白些。两人立在一旁服侍，倒都低眉顺眼的样子。
安安静静用过饭，舒清衡照例板起脸提点了两个哥儿一番，无非是用心读书，先生布置的功课要用心完成之类。
“……先生留的大字可都练好了？一会处理完前边的事将这几日的功课背来听听……”
舒清衡还没说完，外头管家福海张急忙慌地跑到廊下，和他家娘子说了什么，福海家的就急急忙忙到屋里回话：“回老爷夫人，宫里的梁公公来了，已经迎在正堂喝茶了。”
内事监梁德光，乃当今圣上身边第一得用的太监，不知今日所谓何事？
余氏忙让底下人好好招待，虽然明惠帝已经缠绵病榻大半年，近来更是不理朝政，到底是圣上身边的红人该给的礼遇一样不能少：“让茶房备下梁公公喜欢的西湖龙井，再上几碟咱们府里自制的枣泥山药糕，公公爱吃那个。”
舒清衡似乎是早已料到，淡然吩咐道：“都回去换身见客的衣服，随我到前厅接旨。”
急急回到琼兰院，宋嬷嬷已让流月收拾出一身齐整的衣服了，藕色罗裙，蜜色夹袄，绣着一水穿花戏蝶的苏绣。舒宛华小脸凝脂一般白皙莹润，穿着这一身端的是出水芙蓉一般。
宋嬷嬷满意地为她理顺裙摆，亲自动手给她梳了一个双丫髻，又从妆奁盒里取出两个栩栩如生的白玉蝴蝶簪上，贵重又大方。
正厅里，早已摆上香案，众人依次跪在舒清衡身后，听得梁德光一声：“圣旨到，丞相舒清衡接旨——”
众人便齐齐跪倒，连头也不敢抬，只听见梁德光尖利的公鸭嗓音幽幽地飘在正厅里：
“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中书省右丞相舒清衡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实惟朝典。可皇太子妃，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臣舒清衡接旨，谢主隆恩。”
舒宛华心中犹疑，还是跟着众人口呼万岁，跪拜伏地。
梁德光将明黄色的圣旨交予舒清衡手中，脸上堆笑口中称贺：“咱家这就先给大人道喜了，恭喜小姐喜结良缘！”梁德光在内廷摸爬滚打这许多年，早已经磨成了人精，此时不说恭贺舒宛华一跃飞上枝头，只说喜结良缘，其中自有深意。
外面人不知道，他日日跟在陛下身边伺候，可是门清呢。自陛下去岁卧病开始，见大皇子越发得少了，虽说国家大事大多交予太子处理，可日日在皇上病榻前侍疾的都是三皇子。
加之皇上元后早崩，近年来最宠爱的就是生了三皇子的淑妃，不是他梁德光说，这最后鹿死谁手怕是不一定呢。
舒清衡自是连说不敢，让底下人给了沉甸甸的一个荷包，才礼遇有加地送走了梁德光。
这会正厅里，留下来的也都是自家人了。余氏竭力保持着嘴角那一抹笑，口里对舒清衡和舒宛华道着喜：“咱们家大姑娘就是真真有大造化呢！”
心里却在盘算着，原本是打算随便一副嫁妆打发了芝华，剩下的都陪给玉华，让她到了婆家腰杆子直。如今圣上居然要把舒宛华许给太子，为了舒家的颜面嫁妆自是不能寒碜，少不得她要自掏腰包贴补一二了。
不过，舒宛华既然嫁给了太子，对日后玉华说亲也有不少益处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上百年之后，这大昭国还不都是太子殿下的？她虽不是舒宛华的生身之人，论理也是她的母亲呢。
只是这太子殿下……
即便是余氏这般深宅妇人也知道，明惠帝在位三十年，东宫的位子一直悬而未决。大皇子虽然既是嫡又是长，但是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这么多年也只不过让人喊一声“大皇子”。
相反，三皇子年纪与大皇子相仿，可仗着母亲是明惠帝爱宠之人，这些年隐隐已经有些与大皇子分庭抗礼之势了。此次龙体违和，也是淑妃和三皇子在身边侍奉左右。
据说，连大皇子有几次政事不决想要求见陛下，都被以“圣上需要静养”给拦下了，只好隔着宫门在含元殿外磕了头就走了。
所以说君心难测，就是这个样，前些日子圣上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强撑起升了殿上朝。中书省几位大臣为社稷故请陛下册立皇太子，以定民心。几位大人虽然没有明着说，可里面有几位明明是和淑妃一系走得近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明惠帝没有向以往那样推脱，靠在明黄的软垫上干咳几声：“众位爱卿言之有理。朕自知春秋无多，是该早定江山。咳咳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明惠帝怕是不久于人世的，可这知道归知道，却是不能说的。更不能有立太子是为了明惠帝死了接班这个意思透出来，于是一干人等又重跪伏于地：“臣等该死，陛下洪福齐天必会……”
明惠帝拿一条绢帕擦擦嘴角，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朕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押了一口宫人奉上的热茶润润喉，才继续问：“众位爱卿，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
早立太子，对此众位大臣早有共识。可要说到人选么，可就各有各的拥护对象。大家心里打着小九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当出头鸟。
还是中书省左丞相抖一抖宽大的袖口，拿起笏板对着明惠帝俯身一拜：“臣李宏亮以为大皇子，乃陛下之嫡长子，品行纯良，才堪大任，德配天下。臣奏请陛下立为国储，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李宏亮说完，立刻有几个大臣出列：“臣附议。”
古来立太子，不过是立长立嫡立贤，大皇子既是嫡又是长，本身就是一些大臣心目中大统继承人的不二之选。加之这两年，也渐渐学着处理一些政务，虽才十五岁，已经显示出不俗的才干来，更是赢得一大批拥趸。
今日大殿之上，竟是有一半的朝臣都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
明惠帝却不急，对着其他诸人：“众爱卿，可有其他人选？”
便有陆续有人出列，提议三皇子的也有，提议四皇子的也有，但支持者都不如大皇子多。便是这样，朝堂之上，也不过余了蒋业、舒清衡这般的纯臣不曾出列了。
看似大局已定，明惠帝却说：“既然众爱卿各有推举，朕一时决断不出，不如改日再议吧。”
“陛下……”李宏亮还想再说什么，明惠帝却不耐烦再听了，“朕身体不适，若无事便退朝吧。”
“唉。”李宏亮沮丧地垂下手恭送明惠帝起驾，一脸的丧气。已经有大半同僚支持大皇子了，本以为这次已经胜券在握，却又是功亏一篑。
其他皇子的拥护者，尤其是三皇子一系，则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除了大皇子，就是但皇子的支持者人数众多，后宫又有淑妃加持，他们赢面也不小。甚至有那一二得意之人，认为明惠帝是考虑到三皇子才推脱了立储之事。因此，三皇子一系显得有些春风满面。
李宏亮是帝师，也是大招国数一数二的大儒，他支持大皇子全无私心的。考量到大皇子确实是个品性德行都不错的孩子，生母元德皇后虽然早逝，但母家是诗礼世家，这些年科考出不少可用之才。
相反，淑妃不过是个小吏的女儿，沾了她的光才封了个子爵有几百石俸禄。子孙多不肖，远近亲族内竟无一个好儿郎，多是那吃酒赌博的小混混。若三皇子为储，将那外家表哥弄一二小官职便罢，万一安插在紧要位置，是要坏了大事的。
况且，在李宏亮这等大儒眼里，淑妃那般以色侍人的女子，终究是狐媚之人少了涵养，不足以贵为太后。
不过今日之势，基本上能说是大皇子党压倒性的胜利了，没想到还是被明惠帝轻轻一言带过，李宏亮饶是久经宦海早已喜怒不形于色，这会也是一脸颓色。
此外，还有如舒清衡一般中立的朝臣，也面带忧色，他们虽不参与党争，也认为应当早立太子以按民心。毕竟，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明惠帝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为顾全大局，也不能放任不管。
舒清衡盘算着回家写一封奏请早立太子的奏疏，就有小太监奉命来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