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不了宋嬷嬷的苦苦哀求，舒宛华心里也确实舍不得离开她，终于是松口要带她一起入宫。
舒宛华是知道宋嬷嬷的，起先是忧心她的亲事，如今亲事定下来，她又不得安心了。
嫁入皇家，还是圣上钦定的太子妃，大概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吧。
宋嬷嬷虽是奴籍，好歹出身大家。这世上如舒家一般诗礼传家的门阀世家，首要做的是将家族传承下去，而非拉拢皇室巴结权贵。更不用说那宫里头，每走一步都要计量着人心。
一朝飞上枝头又如何？宋嬷嬷更希望舒宛华嫁给一个清流之家，衣食无忧，亦不用操心太多。再不济，总有镇国公护着的。
可，事已至此，她总是要陪在身旁才能安心。
四月初五，这天已经连着下了五天雨了。宫里几个嬷嬷腿脚不好，这几日都是忍痛在教导舒宛华。
舒宛华于心不忍，也请了宫里御医来看，可她们的风湿都是年深日久的痼疾，太医也不过开了药敷上，也不见大好。
这天早起，嬷嬷们病情似乎更严重了些，纵然小丫头扶着也是行动困难，舒宛华便做主，这一日放假：“连日里也不得闲，嬷嬷们心善，好歹让阿宛偷闲一日罢！”
说起来是让她偷闲，实际却是照顾她们几个身体。嬷嬷们都是宫里的人精了，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呢，日后学习时不动声色的便说一二宫里皇上、太后甚至太子的喜好忌讳，这是后话了。
今天恰是沐日，舒清衡打发了个丫头过来，“老爷说一会要去一趟镇国公府，问大姑娘今日可得闲？”
“可巧了，我今天正得闲呢，你去回禀老爷我稍待片刻换身衣服，便过去了。”对舒清衡，她还没办法叫出那声“父亲”。
底下青衣侍女，蹲身福了一福回道：“是，奴婢先去复命了。”
自圣旨下来后，舒宛华便被拘在家里学规矩，连外祖父也没去拜见过呢。舒宛华正想着什么时候和舒清衡提一提，倒是他先想到了。家都在东城，只隔着两条街，舒清衡坐轿、舒宛华乘马车，晃晃悠悠一刻钟之内就到了。
世家的宅子，格局总是差不太多的。只是镇国公府是先帝论功行赏赐给舒宛华外祖的宅子，看着比舒府大一些，装饰上不似舒府那般文秀内敛，多了些大气。
舒清衡把舒宛华领到仪门上交到蒋家一个婆子手里，便走了，说了一路上第一句话：“多陪陪你外祖母，用过午饭再家去。”舒宛华自是领命。
在别院了，不是说舒清衡不看顾她，只是那些点滴温暖都来自外家这边，虽没见过，舒宛华心里早已经亲近得不行。
春晖堂里，主位端坐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一身暗紫色绣仙鹤纹样的外袍，脸上有几分激动，不断地问身边服侍的几个端庄妇人：“可是来了？叫李瑞家的亲自去迎去。”
好容易外面侯着的小丫头高兴地跑进来：“回老祖宗，表小姐来了。”
众人便看见一身紫色儒裙，罩玉色褙子的小姑娘袅袅娜娜地进来，并不四处看，只对着正上方的妇人盈盈一拜，口中唤到：“阿宛见过外祖母。”
舒宛华才略一屈膝，便被蒋老夫人搂了满怀，嘴中念着：“我的儿啊，可怜的孩子，上一回见你才是那么大点儿的肉团子呢，这么多年才算又见着你了。看见你出落成个漂亮的大姑娘，我也能去见你母亲了。”
说着，又哭了会舒宛华短命的娘亲，众人轮番上场，才算是把她安抚住了。
“外祖母可不必如此，若是娘亲知道外祖母为她伤心，她也是不愿的。娘亲肯定和阿宛一样，希望外祖母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好孩子，好孩子。”蒋老夫人不住地点头，慈爱地把舒宛华搂在怀里：“来来来，坐到外祖母身边来，咱们祖孙俩好好说说话。”
舒宛华依言靠着外祖母坐了，就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妹妹来了，祖母就不要我们了，我可是不依的！”
舒宛华看去，见也是个十来岁的姑娘，梳着双髻，穿一身月白色衣裳，脸上是姑娘家特有的娇俏，看得出来，她只是在老人家面前撒个娇而已。
“你这丫头，还跟妹妹吃味！”蒋老夫人被逗笑了，“还不都到跟前来和你们妹妹认一认脸？”
于是蒋家这边，站出来五个姑娘，一水的秀丽端庄颇，最小的才八岁，行事也颇为妥当。最要紧的是，几位表姐妹都是真心待舒宛华的，让她不必时时悬心。
姐姐妹妹见过礼后，便坐着一处闲话，不过是说小女儿闺中看了几本书，写了几张字。又或是哪种花样子好看，什么首饰样式时兴。之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两位舅母，已经去准备午间待客的吃食了。
“说到首饰样子，我那儿倒是有一匣子零碎，正好拿出来你们挑一挑做几支钗来戴。”人老了就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一屋子小姑娘说说笑笑老夫人听了比什么都开心，还有把自己的私藏都拿出来分了。
早有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去内室捧了匣子出来，在老夫人跟前的案上放定。
揭开盖子，舒宛华就看见里面大小十来颗红宝石，指甲盖大小的红玛瑙五六颗，猫眼大的珍珠二十来颗，还有一块玉色澄静和田白玉。并一些小块的翡翠朱玉，足足装满了一个匣子。
嗯，果然是些细碎东西呢。绕是舒宛华一点不眼皮子浅，也不禁暗自咂舌。
既说是给众姐妹挑的，蒋家姐妹便一人选了一样，舒宛华也跟着挑了一件红宝石。
没把东西分完，老夫人不高兴了：“不用替我省，这些东西啊，就是要你们小姑娘戴着才鲜亮好看呢。”
说着自己挑出了那块和田玉，放在舒宛华腮边比了比，“这玉成色倒也过得去眼，赶明让匠人雕上花做个玉佩倒也使得。与阿宛的肤色，是极相衬的！”
蒋家一众姐妹心里明白，今儿个就是祖母想借着由头多为舒宛华添置东西。
宫里是个什么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虽说她进门就是太子妃了。可明惠帝对太子的态度，世人都看在眼里，舒宛华多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或是自己打扮，或者赏人都使得。
舒宛华也大概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心里感激不已，也知道自己不收老人家不会罢休的，便都顺着老夫人的意思说话，直把老夫人逗得眉开眼笑。
就连午饭，镇国公府也准备得十分用心，十道菜里到有八道是舒宛华爱吃的。想起宋嬷嬷今日也跟着来了，许她不跟在身边伺候，和故人说说话去了。想必，是府上掌管膳食的舅妈问过宋嬷嬷了。
想通这点，舒宛华对正在伺候老妇人用饭的大舅母投出感激一笑，察觉到有人注视，对方也回过头来对着舒宛华浅浅一笑。
不过是为老妇人摆了饭，布了几筷子爱吃的菜，老夫人就叫两个儿媳妇坐下一起用饭了：“你们也累了一上午，坐下一起吃吧，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好，不用拘那些虚礼。”
蒋家该是宽和惯了，两位舅母连推辞都不曾便在老夫人下首坐了。
尽管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老夫人还是时时注意着舒宛华，不时以眼神示意伺候的丫头给她布菜添饭：“你看看你，小脸才巴掌大呢，多吃点。特意让厨下做得你爱吃的菜，还有那乳鸽汤给她盛上满满一碗喝了。”
之前在别院里，也就宋嬷嬷敢在舒宛华耳边唠叨吃这个喝那个。舒府了，除了早膳是一起用的，其他都是厨房送了在自己屋里吃。
尤其是圣旨下了以后，嬷嬷们也监管着舒宛华的饮食，在琼兰院的小厨房里每日换着花样做吃食、炖补汤，防着她身子弱不利于子嗣。
但却是第一次受到来自亲人的关怀，舒宛华吃得有点撑心里却很高兴，老夫人让吃什么就吃什么。
午歇时，老夫人让舒宛华跟着自己一起：“好容易见到一次，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还不得让我老婆子好好亲近亲近。”说着眼圈儿又红了，拿着丝帕抹了抹眼睛。
长这么大，舒宛华第一次睡在外祖母怀里，睡在和一个她未曾谋面过的母亲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怀里，只觉得心里暖乎乎的。而且蒋老夫人的怀抱暖乎乎的，有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
老夫人一开始还搂着舒宛华说些她母亲小时候的趣事，又说她样貌和母亲有七八分像：“……第一眼，外祖母真以为回到了你母亲小时候呢！你两个舅母也看出来了，怕我伤心才不敢提的。”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伤心又有什么用呢？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才是，我老婆子是这样，阿宛更该如此呢！”
今日之行，这一席话才是重点吧，希望舒宛华好好活下去，更教她如何活下去。
“深宫内院，自是该步步小心。可阿宛你是储君之妻，未来母仪天下的人，不必事事束手束脚，该有些威严大度才是。”
“初入宫闱，些许打点是必要的，宫女太监地位低微却是在宫里熟了的，你也离不开这些人。阿宛你要记住，能用钱财笼络的人便是可用却不能尽信；能用钱财解决的事亦算不得什么。”
“钱财你也不必担心。想必你父亲是该为你准备一份的，还有你母亲当年的陪嫁，一早说定是留给你的。”
“你的夫君是当朝太子，比不得寻常夫妻，却又和寻常夫妻并无二般。不过是讲求一个夫妻同心，你真心待他，他不是石头自也会好好待你。凡事不懂也可问问他意下如何，既是夫妻亲近又显得你对他坦荡无私心。
这些话，这世上除了外祖母怕是再没有人会对她说了吧？听着渐渐低下去的说话声，舒宛华湿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