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牢房里，白若心瑟缩在一个角落里，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像一尊雕像。自从两天前族长派人将她从关押阿爹阿娘的牢房里带出来，把她单独关在这里。她已经三天水米未进。
半个月以前，云州有人送来书信，说三爷爷不在了，自此白家的家财都由她爹白青岩继承。阿爹还没来得及去云州奔丧就被族里利欲熏心的人截住了后路，将他们一家囚禁起来。
同父异母的姐姐因为亲生母亲身体有恙去义州照看，便躲过了一劫。
白家从商，她是阿爹阿娘唯一的孩子，从小养尊处优。过惯了大小姐的日子，哪里还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三爷爷的容貌在白若心的记忆里很是模糊。她从小一直都和爹娘生活在殷州，在记忆里，对于三爷爷的印象只停留在每隔几个月阿爹就要出门一趟，每当她问起阿爹去哪里了，阿娘总说阿爹去云州看望三爷爷了。她只知道三爷爷是阿爹的三叔，三爷爷腿脚不好，不肯轻易出门，所以就算阿娘说在她小的时候三爷爷还抱过她，白若心也都不会放在心上。记忆里很模糊的人，她根本上不了心。
虽是亲叔侄，却很少走动。也正是因为她们一家和三爷爷如此疏远，以至于三爷爷百年之后，族里对于将三爷爷的家财都由白青岩来继承不服。
外面是死亡一样的安静，混杂着漫无天日的黑暗，白若心平躺在冰冷的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巴掌一样的小口，像一扇窗。
一扇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的窗。
囚徒一般的日子，对于白若心来说，还不如就此死去。她从小饱读诗书，最爱文人“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充满了风花雪月的幻想，好不美好。
现在才发现，这样落魄狼狈的模样，就此了却了性命也比苟且偷生来得痛快。
想清楚这些，白若心缓缓起身，因为长时间的饥饿，眼前开始冒金星，她咬咬牙挣扎着起来，看准那一面墙壁，一狠心，撞了上去。
她虽从不礼佛，却相信因果轮回，如若还有来生，兴许下一世还有父女母女的缘分也未可知。
倘若阿爹阿娘侥幸能够逃出去，必定会将她厚葬。如若阿爹阿娘也同她一般，族长得了白家所有钱财，便是为了少被世人唾弃，也会将她和爹娘葬在一起吧？
便是被曝尸荒野，她也相信远在义州的姐姐一定会找到她，将她好好安葬。
走到今天，她也才只活了十五年而已。
十五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吧？倒下的时候，白若心似乎产生了幻觉，眼前不再黑暗，她清楚地看到了墙上嫣红的血色里，开出了一朵花。
云湖上波光粼粼，远山隐约倒影在水中。湖中央有一处长庭，绵延逶迤在水面上，远远望去，湖上不时有船只游过。长堤边上停泊了一只小船，看着也算是精致，若心抱着箜篌缓缓步上船艄，向着亭中端坐饮酒的二人微微前身行礼，船家便摇动船桨，向着湖中心而去。
亭中一个和尚，望着若心远去，缓声说：“你这么放心让若心一个人去泛舟？她还这没笑，既是出来玩的，何必还带着箜篌？”
“若心只有每年跟我来这里的时候才是自由的，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是她自己真正喜欢的，船家是管家找来的可靠的人，让她去散散心也好。”唐三爷说着，抿了一口酒，眼睛遥遥望去，若心站在船艄，素衣青丝随风而舞。
“你这样子对若心，真有一天，指不定就是把她害了，以若心现在的才情，已经是难得有人配得上她了，更不用说几年以后。”和尚微微抱怨道：“我们是老了，我做我的道士，你做你的孤家寡人，若心是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难不成你想让她也像我们这般？”
“我原只是想着让她学一些，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想不到若心就真的自己钻进去了，她是骨子里带来的，对这些东西她是真的喜爱，至于你说的嫁人的事情，那些还远，再说吧。”轮椅上的男子轻声答道。
“我以前总是看不起别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看到若心，想来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别害了若心就好。”和尚说：“你们白家世代都是书香世家，虽说若心天资聪颖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依我看，多少也还是有舒禄把女儿教得好的缘故，才给你生了这么灵秀的一个孙女。”
“不错！当今皇上推行满汉一家，虽然遭到了一些老臣的反对，想不到这些满臣当中还有舒禄这般喜欢汉学的。我听说舒禄精通满、蒙、汉语，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男子拿起酒壶，边斟满酒边道。
和尚哈哈大笑：“你要夸侄媳妇就直说，还非得绕那么多弯子让我说出来。说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和舒禄一样也是满洲正黄旗，年纪不大，也就是和舒禄的几个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听说也是精通满汉文化，为人处世干练，还写得一手俊逸的汉字。”
“你说的是英亲王的女婿，丰殷吧？”白衣男子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
和尚拍着桌子道：“正是！想不到你看上去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私底下也一直在关注时势。”对面的人却摆摆手道：“经历过那么多，我早就不关心这些了，只是因着英亲王也是那个人的亲哥哥的缘故，所以恰好知道一些。”顿了顿他拿起酒杯，缓缓道：“听说她是生下了一个女儿才辞世的，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如今孙子也该有若心这般大了。”
“你是照着她的标准在给若心铺路，难道你想让若心也变成第二个她吗？我虽明白你每年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可是她都已经去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吗？”和尚知道他所指，也明知道触到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想了想，沉声道：“这一辈子，我一直在想，我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再怎么想可总也没有头绪，所以什么都不想了，还是喝酒吧。”
“好！喝酒！”
若心站在船艄，渐渐远离了长堤。她死的时候十五岁，没想到老天没有收走她的命，这一重生到自己很小的时候，但是从一开始命运的轨迹就已经改变了。
刚重生的时候白若心正在被三爷爷带着赶往云州的路上，三爷爷一直生活的地方，据白若心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小道消息，前世三爷爷也有意要将她带过去自己抚养，被阿娘婉言拒绝了，这一世不知怎的，阿娘竟然同意了，所以她想这就是命运的一道分水岭。
白若心从小就很怕死，她也不想死，所以这一次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多活一世，若心的心境变化了许多，她渐渐喜欢上了生活，尤其爱云湖。每次来云湖，船家只管划船，从来都不会主动同她说话，她也喜欢这样独处的时光，每日里从师学艺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习惯，这样的安谧，近乎奢侈。
船渐渐漂远，周围过往的船只也少了许多，待到日头逐渐偏西的时候，目力所能及的地方，除了若心那只小船，就只有旁边一艘稍大的游船，虽不是特别惹眼，然而装饰陈设看上去，也非一般富人家所能及。
那艘船头站着几个少年，同若心差不多的年纪，其中有一个少年，穿着长袍，总是被其他几个围在中间，他们周围还站着几个高头大汉，寸步不离地保护在几个少年周围。
最中间的少年玩性大起，不顾众人的反对站在船沿上，激动地对着其他人指着什么。从若心这头看去，那几个少年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开了视线。
若心不经意间抬眼，正好最中间那少年原本收回的目光又转向她，四目交汇，若心不疾不徐地移开目光。
两艘船本是相对而行，就在马上要交错的时候，水上忽然传来一阵呼喊声，听闻是有人落水了。对面的船上，所有人都乱作一团，落水的正是中间那黄衣少年，他显然不熟水性，双手在水上抓刨几下，身子就开始下沉了。
船上的人显然也都是不熟水性的，有的人慌忙跑去寻船桨，有的开始接下腰带抛下水去，想让少年抓住，奈何腰带太软，抛入水中也只是近在船边缘的水域里，距离那少年还有一段距离。
若心将箜篌放在脚下，纵身一跃便入了水中，急得船家只来得及喊一声“二小姐！”，若心已经在向着那少年身边奋力游去。她穿着白纻舞衣，水袖入水中后阻滞她的身子向前，但还是渐渐欺近那少年。
他的头已经沉了下去，若心在水下接住他的身子，度了一口气给他。那少年原本是闭着眼睛，度入一口气之后，他感觉到有人在身侧，睁开眼睛，不知怎的就咬了一口下去。若心只觉得嘴角微微一痛，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双手托起少年，向着水面浮上去。
头刚一伸出水面，若心的嘴唇离开那少年，带着那少年游到船边，此时船上的人纷纷伸出手来把那少年拉上船。
一干人都忙着照顾那少年，若心本想直接游回去，船上另外一个少年探出头，向着她伸出手来：“小姑娘，水里湿寒，快上来。”
若心想了想，她只是会水，并不精通，这番下来已经没了力气，便抓住了那少年的手。若心到船上的时候，落水少年已经在隔着厚厚帘幕的床舱里换了一身衣服，发辫还是湿的，更显得年少英俊。此时嘴角才又传来一丝痛楚，若心用手抚上嘴角，手指上留下一丝血迹。
那少年看着若心嘴角的血滴，忽然脸红了起来，自袖中递过来一方素色的手帕。
拉若心上来的少年走过来，手中拿着一件男子的衣服递给若心：“姑娘，我们船上都是男子，没有女孩子的衣服，你湿了衣服，就暂且委屈你换上这一身吧。”若心接过素帕拭干嘴角的血迹，将素帕置在右手边的榻上，摸了摸搭在一旁的水袖，将衣服递还给那少年：“不用了，这身白纻舞衣是用不沾水的苎麻所制的，几乎不吸水，现下已经干了。”
果然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身上的衣服被风一吹，已经看不出落过水的迹象了。
那少年示意在船上的其他人退出船舱，只留下拉若心的少年和另外一个一直刀不离身的少年。那少年当先开口：“多谢你救了我。”说着又不好意思地望了望若心的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