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云发现的那个石窟，不过是一方凹进去的石壁，勉勉强强算是个躲雨的好地方，两个人也就刚刚好能坐下，墨昀是不敢开口，苏依云是不愿开口，更也许是因为外头太冷，一张嘴口中的雾气都会扑到对方的脸上去。
总之二人同时选择了沉默，彼此错开视线，装作听外面哗哗雨声样子。
然而，哪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美好，苏依云浑身都湿透了，山风再刮过，两个人都觉得刺骨的冷，尤其是苏依云抖的筛糠一般。
她暗咬着后槽牙，使劲儿的回想记忆里那些温暖的瞬间。然而一闪眼看到身边这位，就又恨又怕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有什么温暖可言。
忽然墨昀抬手把她搂在怀里。
“我冷。”墨昀说。
苏依云本想凭一身傲骨熬过去，脑海中那个自己跳出来，你倒是挣扎开啊！
一巴掌甩他脸上义正言辞质问他：你干嘛呢!
种种的傲气，一触上少年热乎乎的身体，就全散了，苏依云跟没脊梁的废物点心一样，感动的泪都要流下来，这孩子是真的……挺暖和的。
算了，他不是说他冷吗？就当救人一命了。苏依云猫儿一样蜷在他怀里。
她困倦的闭上眼睛，又被他轻轻晃醒：“别睡，这里太冷了。要生病的。”
是的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情况，睡着了不冻死也得病上一阵子的。
“那就说点儿什么。”苏依云皱着好看的眉头轻声说。
聊聊天兴许能精神些，苏依云是这么想的。
“说……说什么？”墨昀紧张的都有些口吃，他从不曾跟人聊过闲天儿。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苏依云闭着眼睛，喃喃的嘀咕着。
他最亲近的不过就是乳母和舅父，乳母还在世时，每次下学都会问他饿不饿？冷不冷？他答与不答皆不重要，乳母自会为他盛饭加衣。
乳母三年前过世之后，连这样问话的人也没有了，他便更加沉默。
他三岁便跟着舅父读书了，他们之间师徒之情才是正解，而他的舅父恰巧是为严师，平时见面只问一句：“昨日的书可读通了？”
墨昀绞尽脑汁也不知该‘说点什么’。你平日在家都读什么书？肯定不行……
“呃……你饿不饿？”墨昀还是小心翼翼的选出了一个话题。
不提还好，一提这话题，苏依云感觉肠子都要饿断了。用午膳的时候，她心神不宁的，根本就没正经吃几口，出来这把下午又是爬山又是坠崖还淋了一场好雨，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她闭着眼睛愤恨在他腰上掐一下：“饿怎样？吃了你吗？”
要是能她早已经把他剥皮拆骨炖着吃了，还留着他这个祸害做什么？
墨昀又疼又痒耳朵都红透了。
苏依云忽然意识到她刚才似乎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是的，她非礼了墨昀。当下只有装死转移话题：“你再说点别的。”
“你……要不……你说点什么吧。”墨昀总算学的乖了。
苏依云倒是真有话想问：“今天大家都去游湖，你怎么不去。”
他也不是没打算去游湖的，照原来的计划，祭拜好了母亲，他是要下山同二哥见面的，只是为了救她和二哥约好的时候错过罢了。
“我……本来要去的，看到你们出了事儿，想帮忙又怕……”
苏依云咬着手指想了片刻，他是一片好心，可自己却真的不需要他的一片好心。路边的香烛纸钱，说明他没有走，有人来他便躲了起来。
“干嘛躲我们？”
墨昀欲言又止，她那么怕他难道忘了吗？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可怕，但她既然那么害怕，自己也该懂点儿事儿，不出现在人家面前的。
他不回答，苏依云也不想问，只是情绪有些颓然，躲来躲去躲了个正着，这也不算意外，最大的意外是：十六岁的墨昀竟然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
“你以后自己出门，多带点吃的，多穿件衣裳，还有，少管点儿闲事。”
“依依……”
“叫姐，我应该比你大的。”
“依依姐。”墨昀乖巧的低着头，像只可怜的小兽。
苏依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此刻要是怀里踹个包子馒头什么的，她也不至于饿得这德行。他要多件衣裳这样的天气出门，哪怕他要见义勇为脱衣救人也不至于太冷，更何况堂堂一个皇子，就穿个里衣淋的透心湿，坐这儿石壁山洞中，说出去真是不要太丢人。
尽管苏依云不想再掺和进他们兄弟的皇位之争，但好好一个注定注定是要做个枭雄的人，完全不需要学习乐于助人的美好品质。
墨昀听在耳朵里，却是特别的意味。
竟然还有人关心他是否吃饱穿暖。
苏依云皱着眉头，心说少年你我之仇不说不共戴天也可以算是势不两立的，你该不会对我刚才那段话，有什么错误的理解吧？
然而看着他眼中光华流转，竟仿似盛满熠熠星光，苏依云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正看到肩头披着的衣裳，最普通的布料袖口处破损的厉害，她是知道的陆子轩的衣裳这里也一样，那是经常伏案读写留下的磨损痕迹，一个皇子连姓氏都不为外人知晓，穿着旧衣去和少爷们一起游湖吗？
苏依云叹了口气放弃了解释，反正大家日后也再不会相见，实在不必认真。
陆子轩到来时，看到山崖下空无一人，瞬间慌了心神。
“依依……依依……你在哪儿。”
“子轩哥哥，我在这儿？”苏依云惊喜的自墨昀怀中坐直身子。
墨昀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
“别让他们下来，看到你我，于你闺誉有损。”墨昀凑在她耳边低声嘱咐。
苏依云看一眼两人衣衫不整的样子，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当下只得点点头。
“子轩哥哥，这山上湿滑，你只放绳子下来就好，我束在腰上，你拉我上去。”
幸而一同来救援的僧人也是如此的劝说的。
一会儿工夫一条婴儿手臂粗的麻绳扔下来。
陆子轩兀自不放心的嘱咐：“依依，你可会打结？能绑紧吗？”
苏依云看墨韵点头，随即放心：“子轩哥哥放心，我能做好。”
墨昀先替苏依云理了理衣裳，才将绳子绕过她腰间，低声嘱咐她：“依依姐，上面人多，衣裳你穿着。”
“知道。我让他们把绳子留给你。”苏依云有些脸热，石窟中地方浅窄，就算再小心难免有些肢体接触，墨昀的指尖都是烫的。
墨昀笑了：“绳子留给我，我还不如跟你一起上去。”
那他怎么上去？让她眼睁睁看着他有个好歹？她还真是下不了手。真正同她有血海深仇的人，她还在极力讨好。而这个曾经替她报了仇的人，倒叫他出意外？
墨昀看出她眼中的担忧，心中又一暖，低声道：“别担心我，等雨势轻些，我抓着树藤能上去的。”
绳子绑好了，墨昀目光中有些依依不舍。
苏依云扯着绳子站起来，本想对他说句后会无期，还未等她开口，墨昀先说了出来：“依依姐，以后，就算再见到我也会装作从不曾见过。”
大约还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他们以后再不会见了，苏依云这样想着，却还是轻点下头。
那个青色的身影越来越近，陆子轩只觉得有那么瞬间仿佛死而复生，重见天日一般的欣喜。
一众跟来救援的僧人也都欢天喜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他们都是功德一件，念佛声不绝于耳。
苏依云假装虚弱，依着陆子轩说出请求。
山崖下还有一个人，依依要将绳子留给他。是的，她的衣裳明明脱了替陆馨儿裹着伤口，必定是山崖下那个人脱了衣裳给她的。
陆子轩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的嫉妒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脱了自己的外衫替苏依云套上，仿佛是见不得别的男人的任何物件。
苏依云没有拒绝，反而语调娇软的撒娇：“子轩哥哥背我下山。”
绳子到底还是被抛了回来，等人声渐渐远了，墨昀拉着那条绳子心中甚是复杂。
山崖之上墨昀脱险后，坐在地上默默的望着那片山石，呆呆的仿似出神了的塑像一般。
两道人影无声的靠近他身后，墨昀眉梢微微一挑，身后两人便乖乖恭敬站住不再近前。
“二哥来了？”墨昀拍拍身上草叶泥土，优雅站起身来。
“是，王爷在无染寺等着殿下。”
墨昀出神片刻忽而道：“我今日先回书院了。”
两名侍从眼巴巴的望着墨昀：“奴才们该怎么回王爷？还请殿下示下。”
墨昀嘴角扯一个弧度似笑非笑道：“才离了姜府几天，你们俩就成了晋王殿下的好奴才了。”
两名侍从慌忙跪倒：“殿下赎罪。”
墨昀冷了眉眼道“起来吧，回去就说没见到我。”
直到墨昀离开，两名侍从才敢从地上站起身。
侍从回去复命之时，瑨涛早换了衣裳在了然安排的禅室中饮茶读经。听说没找到弟弟，没有一丝担忧依旧冷淡：“知道。”
两位侍从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稍动，怕被眼前这位瞧出破绽来。
“你们派一人去云江书院瞧瞧，若是人在就不用报了，若是人不在……也不必报了。”瑨涛语调低沉，只略作停顿便让人觉出森寒之意。
人都出去了，了然才亲自来奉茶。
“怎敢劳动师傅。”嘴上这样说着，瑨涛却身子未动分毫。
了然合掌念佛：“王爷不必客气，贫僧本就是侍奉红尘中人的。”
瑨涛知他话中有刺儿，却只做未听懂。
“西厢那边住的是谁？”
“京中官家多，都是红尘中的俗客而已。”
“有劳师傅了。”他只嘴上客气而已，低头仍看手中的经书。
待了然退出去，才放下经书，望着屋角若有所思。
那个腿上受了伤的少女含羞带怯的看向他，他虽不是分喜欢，却也觉得轻松些，本来打算去湖边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看来他跟苏家还是挺有缘分的。
苏盛的那个独生女儿叫什么来着？苏依云！
苏依云在陆子轩肩上沉沉的睡去了，梦里她还小，整天缠着陆子轩，青梅竹马整日家甜的掉牙，却忽而变成大人，家里的回廊骤然变成皇宫里阴冷的巷道，梦里他鲜血淋漓死状可怖。
苏依云骤然惊醒，一身的冷汗，苏锦绣和衣守在她身边，见她醒了，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才放下心来：“幸好，没事，你可吓死小姑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