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格字在另一侧空白边缘写了答案,用学生证轻轻捅了一下眼前笔直峻峭的后背。
几秒钟过后,学生证又被塞了回来:
瞎说。这是第二句。
女生嘴角尚未消散的笑容里的自嘲,开始转变为对无知且不识好人心的少年的鄙夷。她又把学生证转了半圈,在上面写小字:
爱信不信。第二句明明是巴山夜雨涨秋池。
片刻,学生证又自转了45度、再一次传回来的时候,徐格字看见的内容又让她不得不自嘲了:
正好两句都没背。
女生方才反应过来:一首诗就挖了两句空,这下都圆满了。无凭无据帮了忙,不但连一句感谢都没落着,还被这么直白地揶揄的遭遇,令她全神于研究这四个边框都被写满了的学生证,打算再找个空白反击回去。这时她突然有了重大发现:在刘墨的学号下面,整齐地写着一排字母"abab,bcbc,cdcd,ee"。
数学卷子上,刚好有14个张牙舞爪的选择题。
尤其当徐格字发现,她拼尽全力仅能够确定的两个答案,恰好与上述密码中相应的字母吻合时,包括身为路人的我们都会觉得,女生眼中的那个背影肯定得到了瞬间美化,不过不是高光和鲜花点缀的王子背影,是佛光普照大慈大悲的唐僧背影。
徐格字确实按照一般人的推测那样,去照着密码大笔一挥了。不过,她心里闪现的原因更多是:反正都是西游,驾什么都一样。
徐格字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来没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过数学考试,这次例外。她把学生证还给刘墨的时候,动作里带着合作愉快的含义。
女生说:"……谢谢了。"
刘墨脸上带着些参不透的表情,说:"谢什么。"
细长的手指夹过学生证的时候,他又用一种类似自言自语的语气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我默写的十四行诗的韵脚对不对……"
转而一个明朗的笑颜:"你看对吗?我最后写的那个?"
女生听到了自己吱吱嘎嘎石化的声音。
果然,结果还是驾鹤西游--虽然这回驾的是刘墨。她已经顾不得细想。
虽然徐格字自以为再多霉事对她来说只是浮云,虽然她也没有对数学考试作更多的指望,但这种耻辱的原因是万万不能原谅的,尤其始作俑者还在笑眯眯地支着脑袋,温和地看着她。
女生果然很配合地快哭出来了。
看着女生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青的反应,刘墨也实在说不出嘴边准备好的那句"原来徐同学还擅长石蕊反应"。
他皱着眉头,随手翻开徐格字桌上的书,遮掩着自己有些无计可施的表情,然后说:"嗯,好吧,数学答案倒是正好和那些韵脚一模一样来着。"
女生将要倾盆的眼泪,被这句看似滑头的话接住了。
刘墨并不是突发奇想,进而兜了如此大一个圈子来戏弄徐格字的。只是考试时,他刚在几何图形上做完最后一根辅助线,已经听到身后传来的撂笔声--这个从开学来就展示出良好文化素养的小姑娘. 虽然在数学李的课上大气都不出一声,但总能在语文张讲到动情之处的时候,轻轻接两句唱反调的话茬;她每次兴高采烈地写完什么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把笔往桌子上一丢,带着点豪迈。 而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效率,会让人起些微微的酸意--意识到这一点后,刘墨讥讽自己竟然会为了国学呷同班女生的醋。 还好不是为了女生吃国学的醋。
刘墨为自己的第二个念头稍稍怔了一下,旋即甩甩脑袋,笑着翻他的南方周末去了。
徐格字看着一根头发飘飘扬扬地落到了自己的水杯里,心情有些不太舒展。
她用指甲尖从水杯里掐出了头发,甩到一边,盯着眼前刘墨秀发黝黑的后脑勺发愣。
刘墨看起来确实端着卓越却平和的架子。他可以在黑板上挥舞着粉笔解决掉所有疑难杂题,也可以在夕阳开始斜照教室的语文课上,清澈委婉地朗诵他自己的范文,那些精炼的句子听来像穿过溪流的竹叶般颀秀而嘹亮;至于之前的十四行诗事件,也不是刻意的卖弄:
他是一个就连背诵课本也可以认真的人,"你弹琴,所以冒失的琴键由此得到快乐,请把手指给它们,把嘴唇给我",莎士比亚魅惑的诗句,自唇齿间一字一句流淌得妥帖,恍惚间令人觉得手里的教材其实是一卷写满缠绵悱恻的羊皮纸;同时,他也是一个可以在交流中意见相左时,指指徐格字身上深绿色的校服和他自己的暗红色t恤,平静地说出"果然是绿肥红瘦",然后迅速扭转身去的人。
日子在波澜不惊和抑扬顿挫中交替得轻快,在自习到恍若隔世的时候,徐格字开始把书里最离奇的数学题拿出来,为难自己,也毫不客气地为难前排的男生。
于是在演草纸上,讨论也经常以刘墨酣畅淋漓的函数解析开始,中间过渡成了柳永被江淮名妓所葬何处,唐宛如,不,唐婉儿是否是陆游的亲表妹,最后演变为有来有往的打油诗,比如还没把相思的红豆,熬成难喝的稀粥。
女生把那些写得缤纷的草稿纸夹在一起,搁在桌角,已经不薄的一打。
杯子里的水开始凉得越来越慢,徐格字总会不多的时间盯着热气,或者说总是透过水雾观望前排的背影,左手边摞着的是什么书,右手边翻开的是什么题目。
她看见刘墨肩膀上沾着一根头发,似落非落。
喂,别掉到我好容易晾好的水里。
徐格字这样对自己说,手已经伸出去,指甲尖划到了校服粗糙的针脚。
"借我字……"典字未出口,转过身来的刘墨,就看到徐格字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正捏着一根头发。
没有女生接话"喏,给我讲一下这道题。"
也没有男生接话"小姐,骚扰小生何事。"
一大块真空徐徐落下,溅得杯中的那一捧水面起了涟漪。
像冷场的戏剧和蹩脚的电影,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样的解释和衔接,刘墨转回身去调查唐朝诗人,徐格字低头开始钻研解析几何,耳垂微微泛红。
第一节自习下课的时候,刘墨听到背后撂笔的声音--估计是整本成语填空都完工了之类的,笔咕噜噜沿着桌子滚了过来,他条件反射地往后轻轻一倚,截住了它滚落的路径。徐格字却没注意到这一点,皱着眉头蹲在地上四处摸索,还被课桌狠狠地撞了脑袋。
刘墨忍住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没动。等背后的女生出了教室,他轻轻地了那支从来写得飞快、刷刷作响的笔,拿起来抄写一句落花配对配夕阳,也没觉得和普通的笔有什么两样。
只是感觉在作祟么。
晒在男生手旁的太阳光,温度正是合衬的暖意。
好像最近很顺利,徐格字斜对面女生手头的毛线活,已经织起了很宽很长。
周末去图书大厦,与其说是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不如说是在人类的森林中开辟道路。徐格字和刘墨,手里拿着语文张和数学李在课上推荐的辅导书单,小心翼翼地从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爹旁边绕过,并且一连躲过了好几个举着国产漫画书追逐打闹的正太,还留意不踩到席地而坐、抄写棋谱的业余票友。
徐格字裙子边儿上镶的花边,也被书架狠狠地钩扯掉了一块。不过,她的注意力只够一边分辨封面大同小异的教参书,一面留神不和刘墨隔得太远。抱着足有十几斤重的书本,徐格字还是被一本颠覆了她常识的画册吸引。她奋力挤到促销书架前,腾出一只手把广告腰封往下扒了扒,封面印得分明:
这是一本罗密欧送给祝英台的书。
刘墨举目四望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女生的影子;挤到近前才发现,她正仰着脑袋盯着画册封面的广告,一脸批判的表情。
"梁山伯可不可怜,回去再研究。"
男生把书拿下来叠到徐格字怀里的书推上的一秒钟后,她手里的重量悉数摊到了地上。两人只好在无数的腿脚相加里捡了好一阵,逃也似的钻出重围。
徐格字没拿那本画册,理由是广告语写得太壮烈。
刘墨嘲讽说,徐格字刚才很像那只被背上最后一束稻草压倒的骆驼;又说其实帮她多拎一本书也用不着客气的。
果真是最后一束稻草比较厉害么。
徐格字低着头,回了一句"老掉牙的寓言",抱着书从收银台离开。
男生望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欲言又止。
把闪耀着知识光芒的辅导书送回学校、从教室里出来后,徐格字还是忍不住和刘墨讨论起,那本画册的作者到底会写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现在的书除了颠沛流离的感情还能写什么。女生一句话就给作者判了死刑。
也许文笔还不错,就算作者的想法太纠结。刘墨客气地给了个死缓。
从朱丽叶的家人脑筋太顽固聊到宋代的教育制度真奇怪时,徐格字看见老校长和校长夫人穿着运动服,有说有笑地朝学校后操场走去,在夕阳的晕染里显得矍铄而拉风。
"喂,感慨上啦?"刘墨说。
"差不多吧,有感而感。"徐格字把肩膀上的书包带正了正。
校门外飙过重型机车,音响声嘶力竭地唱着"亲爱的你慢慢飞,死去活来爱相随"之类毁煞风景的词曲。
刘墨细细地端详本来满怀情结、现在满脸无奈表情的女生,撇嘴一笑。
徐格字挤出一句"得啦,得啦,还感慨呢",一脚踩扁了掉出垃圾桶的矿泉水瓶子,瓶盖旋即迸飞出去,钻到绿树丛里,没来得及呼啸就消失了。
道旁的冬青已经开始蔓出石阶,就连方格石块间的缝隙里,也已经钻出了不甘寂寞的草尖。天文台上寄居了一冬的鸽子,耳鬓着,尾羽舒展着,咕咕的低喃声打破安静了很久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