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爷子吃完了午饭,又打了会盹儿,精神抖擞地拿起胡琴来,准备拉一段《武家坡》。
正兴致勃勃地摆了个起手,就见学坤笑眯眯地拢着袖子走了过来,便放下胡琴,问道:
“瞧你高兴的,让我猜猜……西跨院那个五年没动静的豹皮花开了?”
学坤摇摇头,依然好脾气地笑道:
“嗨老爷子……”
谢老爷子又道:
“等等,让我猜!莫不是你媳妇又怀上啦?”
学坤哭笑不得地摆摆手,道:
“哪里哪里,是关于弘儿的事!”
谢老爷子这才放下胡琴,正色道:“他搬了这几天,过得好么?看你笑成这样!”
学坤笑得很有深意,道:“老爷子,是给您汇报一声……人,已经处理了。龙组做这些很利落,验尸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普通醉酒溺死。”
谢老爷子点点头,扶了扶老花眼镜儿看向窗外,悠悠然道:“既然邱家丫头去了也没什么效果,弘儿要倔着性子在那种环境中住,咱们该清理的还是得清理一下,对不对?”
学坤急忙称是,又说:
“您真是神机妙算,酒鬼死了,弘儿果然去那女娃家里探视了。”
谢老爷子点点头,看不出表情,道:
“人之常情嘛……对了,查得怎么样?”
谢老爷子并没具体说什么事情查得怎样,但学坤就如肚中虫一般,不用问也知道。
他朝门外招招手,一位长相十分平淡普通的小伙子快步走了进来。
这个人的长相,普通到跟你打过一架回头也记不住的程度。
只见他手上捧着一个文件夹,黑西服笔挺,领口有一朵很小的白花胸针,小得几乎只有一枚1毛硬币那么大。
——中央办公厅警卫局,又称公安部九局,外出任务时为了辨别己方人员,往往会有这样的胸针作标志。
所谓龙组只是一个代号,谁出任务,谁就叫“龙组”。
在谢君弘那个菜市场附近的,其实只有两个人。
这就已经足矣。
学坤和善地朝小伙子说:
“小张,来,你亲自给老爷子汇报一下你们调查结果。”
小张两只脚跟“砰”地相碰,挺胸抬头,腰杆儿笔直答道:“是!”
翻开手中文件夹,念道:
“夏小余,女,汉族,共青团员,现年十八岁,就读于xx大学经管学院,社区管理与服务专业,专科生。身高1米69,体重63公斤,爱好……”
谢老爷子轻轻阖了阖眼,学坤见状急忙道:
“好了!可以了,你说说重点。”
谢老爷子又慢吞吞添了一句:“人,到底怎么样?”
小张又站得笔直,看着文件夹端端正正地念道:“据查,亲朋好友认为此人勤快、朴实、开朗、孝顺,总体而言擅于持家。学校里,同学教师认为此人善良、热情、好相处,有八成认为,缺点在于爱犯傻。另外,此人旷课较多。经查,是做勤工俭学所致。此人勤工俭学岗位是……”
谢老爷子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道:
“这么说,还算是比较正派、比较朴实了?”
其实,他如果再耐着性子多听几个字,也许夏小余、谢君弘,还有很多相关的人的命运就改变了。
——男澡堂的女搓澡工哇!
但是人生就是这样,总是在紧要关头擦肩而过。
对有些人来说是失之交臂,对另一些人来说是不期而遇。
所以,连续不断的偶然组成了人生真正有意义的部分,而像我们这样的文学家,把这种有意义的偶然称之为:
——天意。
既然谢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学坤怎么会不顺着接话?
只见他不疾不徐地将话头接过来,配合着笑道:
“老爷子您果然有见地!可见弘儿是吉星高照,走到哪儿都遇得到好人!”
他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应得十分巧妙,既捧了这爷孙俩,甚至捧了夏小余,但在两个年轻人到底什么关系的立场上,又站得十分保守。
——只是个好人罢了。
小张就没这种功力了,人倒是站得笔直,可脸上摆满了“欲言又止”的冒失神情。
他不停地看学坤,学坤等谢老爷子暂时没说别的话时,才转头开口问道:
“你还有什么要汇报的?”
小张犹犹豫豫地答道:
“有。据查,此人有恋爱史……”
学坤一听,急忙打断,低头俯问老爷子道:“您看这种情况……需要,生理检查吗?”
说白了,看看还是不是原装货,开过苞没。
谢老爷子这回倒没理解到学坤的苦心,他有他的想法,皱眉道:“检查什么?只是普通朋友,检查什么!你们啊……我反复说过,权力是老百姓给的,不要轻易用来达到个人目的!那是极其可耻的,要记住。”
学坤急忙笑眯眯地伸出大拇指,夸道:
“高风亮节!不愧为老一辈革命家,您身上的学问,够我们这些生在建国后的普通人学几辈子了……”
心中叹道:
——扯什么不要轻易用权,那您怎么不把龙组撤了啊?不就是暂时不想认这俩的关系么!
小张又在一边迟疑道:
“老爷子,还有一事……”
谢老爷子又一次微微阖上了眼,道:
“讲。”
小张规规矩矩回答道:
“今天龙组乔装之后想买君弘的一幅画,画中肖像正是夏小余此人,但君弘不同意。龙组为探明情况,假意争执,又抬高价格,君弘却始终都没卖。说他此画只为欣赏,不为买卖,哪怕为此失去老主顾也在所不惜。”
学坤瞟了眼谢老爷子的表情,对小张厉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讲?”
谢老爷子抬起一只手,学坤便不再吭声,定睛瞧去,谢老爷子沉默了半天,才慢慢睁开眼睛,道:
“把……照片给我看看。”
这下连小张也明白是在要夏小余的照片。急忙从文件夹中几张递给他。
谢老爷子扶着眼镜儿,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看了许久。
久到学坤腿都站酸了,才轻声像自言自语一样道:
“……还算周正。”
学坤和小张都急忙倾耳细听,看看谢老爷子还有没有什么指示。
谢老爷子取下眼镜,用眼镜腿儿指着照片,瞪着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说道:“要,盯死了……记住,有什么情况,马上来报。明白不?”
小张点点头。
学坤更加心知肚明:
——所谓“情况”无非就是俩人的关系是否有进展吧……岁数大了,果然最操心的还是这些事。
不由得又多想了一句:
——谢家的孙媳妇,真的很难想象会是什么样的人啊!
小谢满头大汗提着盒饭进到夏小余家里来,夏小余给妈妈掖好被角上去接了。
看着小谢气喘吁吁的样子,暗自有些心疼,忍不住说他:
“其实真的不用买外面的饭菜,多贵呀!又累!”
小谢擦擦汗,探头望了望还在昏沉的妈妈,说道:“你们吃,我走了!阿姨醒了就说我来过了。”
夏小余急忙扯着他衣脚,喊道:
“哎,你不一起吃?”
小谢搔搔头,有点尴尬地说:“今儿得罪了个老主顾,画没卖出去一幅……反正我中午吃得饱!眼下阿姨病了,你弟也要吃,你还要上班,你们吃吧!”
“喂!”
夏小余急忙又叫住小谢,脸上臊眉耷眼的,吭吭哧哧地说:
“其实家里还有面,能煮点儿……那个,小谢哥哥……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说着脸上就狰狞地浮现出了红晕,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一方面不敢相信,另一方面却无耻地希望对方说出她心里想的那回事。
——开什么玩笑,咱可一直都没放弃对自己美貌的认定!土司那傻鸟的打击算什么?咱没有外在美还有内在美!
小谢却是一副受到了惊吓的表情,转过身,惶恐踉跄道:
“我说……你别误会啊!我我我没有对你好啊,只是对你们家好……这邻里邻居乡里乡亲的是吧?你你你别过来啊,过来我就叫了……”
夏小余顿时就像放了气的自行车轮胎,愁云惨淡地瘪在墙角独自枯竭。
她没精打采地放下正要拍上小谢肩膀的手,说:
“哦,明白了……”
然后又歇斯底里地跳将起来招呼弟弟过来,两位少年儿童将盒饭一阵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边吃还边鼓着腮帮子对小谢笑道: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嘿嘿嘿……小谢哥哥真好!再见活雷锋!”
心里讪讪道:——我就说嘛,我哪有那么好运!唉……
小谢大大咧咧地答道“不客气”。
转过身,边上楼梯边暗自抚着胸口喘气,心道:
——不行!不行!煞笔才先说!说了就输了!
所以啊,男人和女人大脑回沟天生的区别就如同x坐标和y坐标,往往背道而驰得望尘莫及。而且,总是要到物是人非了才回头感慨。
早干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