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初见韩嫣,他正惶惶不安地站在猗兰殿门外向里面探头探脑,大概是因为不识路,细细的眉毛拧起来,清辉流泻的眼睛一眨一眨,肤白若雪,长髫垂鬓。
像破空而来的一道光,划破了深宫的黑暗,点亮了刘彻寂寞而惊喜的瞳孔。
4岁的韩嫣抱着书箱,把脸拼命往书箱后面藏,他在想,这里是高祖修建的未央宫,也是刚刚受封为胶东王的皇帝爱子刘彻的未央宫猗兰殿,如此神圣庄严的地方,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做的事却一点也不高尚呢?
可不管怎么说,能住进这里的人他们韩家一定惹不起。
韩嫣的曾祖父韩王信,在楚汉之争的时候还是韩国王室后人,然而他在战乱中进行了一次高明而成功的风投,追随了刘邦。
谁都料不到,刘邦这泗水亭长会有一飞冲天的造化,汉高祖睥睨天下之时,韩嫣曾祖父也被封韩王。
只可惜好景不长,众所周知刘邦后来开始斩瓜切菜般,用谋反的罪名诛杀异姓诸侯王,韩王信知道不跑路的话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遂出逃匈奴。
直到刘邦晚年良心发现,才开始后悔杀害了太多功臣名将,不禁悲叹大汉朝前途茫茫,时时犹唱《大风歌》。
歌词大意为:“哪里去找猛士给我看场子哟,归来吧归来哟,我的功臣名将~~~”
这时,韩王信的两个儿子韩婴、韩颓当才被召返,弓高侯韩颓当就是韩嫣的亲爷爷。
说回眼前。戏弄韩嫣的小孩锦衣华服,气宇不凡,一看就知道来头不小。
韩嫣只能心里暗暗祈祷,他是谁的儿子都成,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皇子,可皇上那么多个儿子,拜托不要是那需要他天天陪读,常伴左右的九皇子就成。
佛主保佑!
--当王夫人去馆陶长公主那里攀了一圈交情回来,看到自己的儿子又在为非作歹。
一双手伸到新来的小书童脸上摸来摸去,嘴巴里还大发感叹:“好滑!好嫩!好好摸!像剥壳的煮鸡蛋……”
后者则死死抱着书箱,咬着下唇,眼泪花儿在大眼睛里打转,一副正受刑的可怜样。
想也没想,王夫人手里的羽扇就向着刘彻的头敲了下来:“彘儿,休要捣蛋!”
刘彻正投入地戏弄韩嫣,完全没有察觉母亲已到身后,着实惊吓不小。
他和韩嫣同龄,此时也不过4岁的光景,见一贯温和的母亲少有的沉下了脸,难免心有畏惧,垂手垂脚站到一旁。
这美人王娡本是布衣平民,而且是个二婚,在民间嫁过人,还与草民丈夫金王孙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出身微贱,却能在处处暗藏杀机的后宫得以保全,并且混得有模有样,想也知道绝非省油的灯。
王夫人的生存之道便是,见人且带三分笑,时刻不忘广结善缘。
她想把这种思想理念灌输给儿子,从他小时候开始就留心为他招兵买马,培养他的亲信和心腹。
韩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知道刘彻的乳名叫“彘”,猪的意思,韩嫣马上对女人的身分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
他赶紧放下书箱,压抑住内心那小小希望落空的酸楚,对王夫人拜了又拜。
看着眼前那孩子谨小慎微的样子,王夫人倍感安慰,小小年纪礼数如此周全,放到刘彻身边,天长日久必定是个好的影响,说不定能一改刘彻性格里大大咧咧的部分。
繁文缛节的确琐碎迂腐,但这会让你显得和别人一样。
在皇宫里,与众不同或者标新立异,往往会招致杀身之祸。事实上这种例子也屡见不鲜。
王夫人将韩嫣扶起,又掏出手绢在他原本就一尘不染的白净脸蛋儿上做了个擦灰尘的假动作。近看这小孩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心里更觉喜欢。
第二天,听讲学的时候也好,研墨的时候也好,韩嫣都一声不吭。
他已不像昨天初来乍到时那样战战兢兢的了,可他像只死蚌壳似的,牢牢闭上了嘴巴。
刘小猪恶意地指使他做这做那,韩嫣能回答一个字的就绝不说俩,能用肢体语言的就绝不劳驾嘴巴。
刘小猪心里不痛快,到底谁伺候谁呀?说不得碰不得指使不得,一见面就甩臭脸子!
他是不知内情。
韩嫣把刘小猪昨天戏弄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祖父韩颓当和娘亲,本是想撒个娇,得些安慰。
结果呢,祖父给他讲了一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道理,意思就是说--皇子要你往火坑里跳你也千万别犹豫何况只是摸一下你的脸,听得韩嫣冷汗直冒。
还是娘亲实在,不打官腔地指示道:做好自己分内的事,闲事少管,便可以少出岔子。
4月,皇帝将栗姬的儿子刘荣立为皇太子,王娡人前忍气吞声,表现着她“贤惠不妒”的高风亮节,背地里少不了在刘小猪耳边唠叨,加紧了对他的鞭策。
一接触到母亲那愁云惨雾的脸,刘小猪受封为胶东王的喜悦都大打折扣。
刘彻自幼蔑视权贵,那些异母兄长和权贵子弟大多盛气凌人。
他喜欢与贵族弃儿,或是边缘少年玩在一起,韩嫣恰好是王室血脉,叛臣之后,这就更对刘小猪的胃口了,何况这小人儿还白齿,冰雪聪明的样子——自古以来长得好总是要占便宜些。
就算爱使小性子,仿佛都瑕不掩瑜了。
刘小猪心里终归是欢喜的,四面高墙的金丝鸟笼中,空降了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最主要的是让他愿意说说心里话的人。
可是——眼下韩嫣这闷葫芦的样子到底是为哪般,莫非他还记着昨天的隔夜仇?
这边韩嫣看刘小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半天,眼珠子滴溜溜不知在打着什坏主意,向他大踏步走过来,一时间如临大敌。
敌进我退,韩嫣抱着刘小猪刚刚写好要拿给皇上过目的牍,轻移碎步往反方向走。
刘小猪终于被他那拒人千里的样子激怒,大叫道:“你讨厌我?!”
“不是!”韩嫣吓得双手一抖,刘小猪花了一下午完成的得意之作就被抛了出去,竹简上墨迹未干的地方蹭到光可鉴人的地面,花掉了。
刘小猪好像完全忘记了习字写牍时的辛苦,踏着那些竹简揭露:“那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停!就现在,你看!”
很远吗?对面那个人愤愤然比划着距离,韩嫣低头一看,发现刘小猪站在至少两丈开外的地方。
没办法,好像真的有点远,只好硬着头皮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几个步子。
“原来你记仇呢。”刘小猪不屑的说,“哼,谦谦君子,应当虚怀若谷。”
言下之意说韩嫣是小人。
韩嫣岂容自己人格遭到诋毁,这一急连敬称都省了,也不管有没有以下犯上赶忙分辩:“我才没有你想的那么狭隘!”
“那为什么老不理人?”
“因为娘亲说……呃……我不能说她说了什么。”韩嫣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打住。
这一来刘小猪的好奇心又了几分,打破沙锅问到底地不肯轻饶了他,“为什么不能说?”
“娘亲说了‘祸从口出,沉默是金。’所以不能--”韩嫣突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惜刘小猪已经露出了“哦我全明白了”的奸笑。
刘小猪一把拉起韩嫣的手,骄傲的说:“这有什么,从今往后不管你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我赦你无罪便是!”
他原本以为韩嫣获此殊荣,会对他感激不尽,再怎么至少得向他投射来一道崇拜的目光吧?
谁知韩嫣眉头紧锁,脸进一步皱成了小笼包,小心翼翼道:“可、可是这个皇宫里是皇帝说了算,老皇帝死了呢,也是太子说了算……”
刘小猪的脸马上黑成了锅底,打从娘胎出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蔑视他到这种程度,可对这样的事实又郁闷地无法反驳:“韩嫣,你觉得皇帝是最威风八面的?”
韩嫣老实地点点头--娘亲说祸从口出,点头总没有关系吧?
刘小猪心下暗咐,难怪那日在花园偶遇皇太子刘荣和太子太傅窦婴,韩嫣盯着刘荣看得目不转睛、入木三分,想来是这么个原因。
想通透之后,他心里顿时酸得不行,像倒灌了一瓶子陈醋。
“那我就做皇帝好了,现在是皇太子,等父皇死了,我要做皇帝,历史上名垂千秋的皇帝!”刘小猪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
韩嫣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和震撼令刘小猪非常满意,继而刘小猪又郑重其事道,“不过,你得帮我!”
韩嫣也挺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知今晚这一席话,犯下的都是死罪,虽然避开了宫女和宦官,仍然隔墙有耳。
万幸的是,这耳朵是长在刘小猪他娘,也就是王夫人身上的。她隐身于雕龙刻凤的廊柱后面,拨开青竹滴翠的枝叶,嘴角微微上扬,寂静无声地笑了。
金麟岂是池中物啊……
当年刘启在民间选妃,王夫人在母亲的撺掇下抛夫弃女前去应征,正是因为一个看相先生有言在先--你的女儿,可是能生出天子来的啊!
再加上王夫人生刘小猪之时,梦见神女捧日入怀,对自己的儿子是治国平天下的命世之才这一点深信不疑。
可小小年纪便锋芒毕露只会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此时景帝又被栗姬迷得七荤八素,栗姬在后宫中风头一时无两。
栗姬善妒,刘小猪天资聪颖,机智过人,皇帝平日里喜欢这孩子多一点,已让她非常不满。
王夫人自然不会拿鸡蛋去跟石头碰,于是送了刘小猪四个字,劝诫他收敛锋芒,等待时机。
这四个字便是:“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