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烈家的气氛,就颇有些沉闷。
烈阳她娘和她爹是为了她对待这门亲事的态度而略微发愁,至于三丫和四丫,那是在知道大姐要嫁人之后的震惊和不舍,而烈阳自己,则是在为即将要去做的事儿心慌紧张。
平时很和睦的一顿晚饭,一家人吃得颇有些沉重。
烈阳她娘捧着个碗,坐在榻上更是连连叹气。
“好了,我吃饱了,三丫,一会儿收拾碗筷和整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四丫陪着咱娘说会儿话,我去前面的菜地里,前阵子刚洒了些菜种下去,这天气干的,恐怕需要好好浇灌一番了。”
不待其他人回应,烈阳就径直出了门,挑了两个桶朝着较远的那片菜地走去。
“这丫头,长得越大,这性子倒是越发琢磨不透了,真不知道她成天想些什么?我看那媒婆说的那年轻后生就还不错。”她娘接着感叹。
“我看大姐肯定是舍不得离开我们。”三丫这会儿适时插了一句进来。
当然,这句话是她自己的理解。
“舍不得?你大姐只是嫁人,又不是永远离开就不再回来了?何况高老庄那边离咱们这儿又不是十万八千里,去了就永远音讯不再联系?你要是真想你姐,或是你姐想我们了,也可以随时回来住一两天。三丫,以后这种话切勿在你大姐面前再提及了,否则的话,她真动了终生不嫁的念头,那咱们就真成了罪人。”
三丫其实也不完全懂,但是看她娘这般严肃认真的模样,当即也觉得事态肯定是很严重的,而且还关系着她大姐。
于是乎,她就不敢再多言,只堪堪应下。
这边,烈阳挑了一担桶,径直去了菜地,但是到了菜地之后,第一件事却不是马上就挑水浇灌菜地,而是焦急地东张西望。
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出门,偏偏来到这边菜地,当然有她自己充足的理由。
这其一,只有这片菜地前两天洒了些种子,这正好是她借口出门的理由。
这其二当然就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这片菜地旁边连着的,就是那榆木疙瘩家的,两家的菜地可谓是中间只隔了一条菜垅。
平时,她也有好多次看见那榆木疙瘩在傍晚时分挑着桶在这边担水浇灌菜地的,因为他家就只有这么一片菜地,所有的瓜果蔬菜全都在这儿呢。
可是,现在四下里无人,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不甘心,又丢了担子,爬上了土坡,站在高高的田埂上继续向某个方向焦急张望,还是没有。
怎么办?
难不成那家伙今儿个就不会来了?
她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什么叫做望眼欲穿,什么叫殷殷期盼,她现在终于能体会到了。平时不急着找那人的时候,他偏偏就在她眼面前转来转去的,差不多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人结实有力的身影。
而现在,千盼万盼,这倒好,居然不来。
这真是,该出现的时候,不及时出现,真真焦灼!
然而她再焦急再心慌也没有用,这会儿远处红红的落日,才落到天边山的尽头,还有最后的一丝余辉光耀着整片大地。
烈阳无可奈何地望着天边的残阳,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认命地又跑进了菜园,近乎懊恼地挑起了水桶,往旁边的一个水坑走去。
那个水坑挖得有点儿深,平时就用来蓄水浇菜的,此时已经好久不曾下雨,天气又分外炎热干躁的原因,坑里的蓄水已经不多。
烈阳需要弯子,几乎要贴近地面,把水桶的一头重重地甩下去才能晃进水,待一头满了水,又挑起来,再把另一头空着的桶再甩下去,一来一回间,一担水就勾上来,虽不是满满溢溢的,却也有七八分满。
整个动作下来,她没有一点吃力,连大气都不喘一个,从十来岁就开始跟着爹爹下地干活的她,早已经对这些农事生产干得纯熟,得心应手。
一担水挑在她的肩头,稳稳当当,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菜地的泥土,都已经干得有些发硬,这一片大地远远望去,都急需要一场雨水的浇灌,偏偏这个季节不仅少雨,太阳还特别的毒辣。
几担水这样泼下来,焦黄的土地才微微变得湿润起来。
接着,烈阳又看了另外一边蔫蔫的各类瓜藤,颇有些心疼。
“哎,我去那边也浇点水!”
就在她俯身拿着水瓢在弯腰泼水的空当,身后突然响起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平稳而有力。
有人来了?
难道是他来了?
烈阳整个后背都觉得僵硬了起来,泼水的动作,也跟着无比的不自然,心下扑嗵直跳,小鹿乱撞一般,慌乱了起来。
“烈阳,你今天来这么早?已经浇好这么多了?哎呀,看样子我偷懒来晚了一点,又要落在你后面了。”浑厚有力的中音,在烈阳的背后响了起来。
那熟悉的嗓音,再耳熟不过。
“疙瘩,你来了!”一句看似平淡无奇的问候,实则烈阳不知道用了多少的气力,才能让自己的呼吸不至紊乱,才能压下那些内心的狂乱。
“呃,这地里真干,得好好浇浇了!”那被烈阳称作疙瘩哥的年轻后生,将挑来的一担水停在了菜埂上,然后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年轻的汉子,光-着上半身,露出精壮结实有的肌肉来,和大多数庄稼汉的身体一样,他的身形高大,四肢发达孔武有力,乍看一下,也是个庄稼汉里的好手。
疙瘩,这只是这年轻后生的小名,原因是因为他刚生下来那会儿,又瘦又虚弱的,他是不足月的早产儿,小小的一团,就跟个肉疙瘩似的,于是为了好养活,便起了这么一个很戏剧化的乳名。
她爹娘跟着叫多了就叫顺了口,于是,最后发展成这整个村头,都疙瘩疙瘩蛋的起哄叫了起来。
烈阳当然是不好意思在疙瘩这两个字的后面,再加一个羞人的“蛋”字。
疙瘩比她还小,今年也才刚二十,若真论年纪来算,她可以叫他一声疙瘩弟弟。
但是,她偏偏对小了她三岁的这个年轻后生,产生了一种很强烈的思慕。
话说,她怎么就看上这个年轻后生了呢?
什么一见钟情,见一次面就属意看上对方这种太虚幻的事儿,像烈阳这种大大咧咧且又很粗线条的女汉子,自然是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两家的菜地,就挨在一块儿,有意无意,她是她家的壮劳动力,而疙瘩也是他家的男劳动力,这一来二去,难免在干活的时候就会遇上,比如挑水浇菜地,比如翻垦。
这农户里的庄稼人,干活的时候,没事都爱搭个话,你一句我一句,聊天干活两不误,气氛也更加热闹些。
因此,烈阳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和聊天间,一点一点地陷了下去。
嗯,这应该叫做日久生情吧!
疙瘩这个人,心好比较善良,另外手脚麻利,典型的一个纯淳心思单纯的乡下后生。而烈阳性子也是个单纯爽朗的人,她觉得她以后要是真和疙瘩生活在一块了,应该还是很和谐的。
当然,她的这些小心思,在这之前倒是没有“明示”过。
这不,因着家里媒婆上门说亲,她才将这件事儿给摆在了首位,急于想要找疙瘩好好谈一谈,试探一下他的意思。
“我快浇完了,我帮你吧!”烈阳自然的黄瓜地里,其实还有一片是没有浇过的,但是眼下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挑了桶就去打水,打完水就往隔壁的菜地走。
“烈阳,这怎么行呐?你家的菜地就够你忙活的,我个大男人家怎么好意思还要你过来帮我的忙?”疙瘩赶紧出声阻止,他身强力壮的,无非就是多跑两趟,多花点儿工夫和时间的事情。
但是,他是男人,他不怕,什么苦力都不怕。
在他眼里,烈阳再能干再身体壮实,可终究还是个年轻的女子。
这若是让外人瞧见了,不知情的,指不定还会笑话他呢,说他堂堂个大男人还要靠一个女人帮忙。
“平时你不也干完你的活之后过来帮我么?怎么滴,轮到我想帮你的时候,你就不让了?”烈阳性子豪爽,当下也不听疙瘩的劝慰,自已干开了手脚,麻利得很。
甚至一担儿水,在半途中换肩的时候,那换得叫一个顺溜,一丝晃晃荡荡都不带!
烈阳虽然是主动抢过了疙瘩挑水浇菜地的活计来干,其实她也是存了自己的私心。
其一当然是想早点儿帮疙瘩干完手头的事,这样才有时间能好好停下来进行她自己想要的谈话内容。
这第二嘛,当然也是因为眼下她心里慌乱得还没有一个头绪,所谓万事开头难,这第一句开场白,该要怎么话出口,她还需要再仔细思量一下。
她一个女孩子家家,向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表白心迹,总是会羞怯,胆小一些,尽管平时的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得,就像个女汉子。
可她是有一张女汉子的外表,但内心还是纯粹的小女人,娇羞可人,当然,这份小女人心态,对一般人,在一般事情上面她可是不会轻易外露的。
但身后不远处之人,是她心心相念思慕已久的人呢。
呼吸乱了,心跳也加快,甚至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脑子里更是乱糟糟的一团。
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真有这么容易的么?眼前这层窗户纸要怎么捅破,她实在是没有一点经验啊,可愁死她了。
约摸着这片菜地浇得差不多了,烈阳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有意无意之间,在等着疙瘩向自己靠近。
“咳,那个你今年也二十了吧?”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有些心虚地找着话题,但是一出口,却将这话题拉扯了十万八千里远。
愁死人的跺了下脚。
“嗯,已经满二十了。”疙瘩不以为意地笑笑,答得倒是颇为爽快。
“那你娘不是该为你操心要娶媳妇的事儿?在咱们村里,你看好多二十的,人家都成亲了呢。”
二十成亲,在他们这会儿也算是有点儿晚的,大部分都是十八九就定下了终身大事。
“别和我提我娘,整天就一爱唠叨的嘴,听得我烦死了!”疙瘩咕噜埋怨几句。
烈阳伸手摸摸鼻子,极不自然地问道,“疙瘩,你现在心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吊着,不是回事儿吧?这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可是天经地义的。”
一边说,还不忘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细细留意身后之人的动静。
“中意的姑娘?我哪里有认识几个姑娘,成天不是在山上忙活就是在地里。”疙瘩堪堪应道,似也有些懊恼。
烈阳听了这话,心下禁不住狂喜,不要中意的姑娘就好,是不是代表着她还有机会呢?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和这人认识相处了这么久,难道他对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儿那方面的好感和意思吗?不禁又开始有些失落。
这心里一会上,一会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短短一瞬,她却已经千思百转。
“疙瘩,你看,我怎么样?”水她也不挑了,水桶干脆直接摞下丢在了一边,她就站在这块菜地的菜埂中间,那结实的身体,一下子就挡住了来去唯一的一条路。
疙瘩还在继续往前走着,见她横在了路中间,似有些不解,“什么你怎么样?”他完全没有意会过来,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烈阳心里那个鹿啊,乱撞。
心一横,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明白,烈阳大胆地说,“疙瘩,我是说,如果我做你媳妇儿,我俩凑合成一对,这样过,行不行?”
她的大胆,她的狂放,可以说是整个村里头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地向一个年轻的后生这样表达追求之意。
疙瘩当即就愣在了那里,好半天,脸上的表情都僵硬。
这么突然……
这么直接……
烈阳当他被自己的大胆吓住,当即也有些不太好意思起来。
怎么说,她也是一介女儿身,由她主动表白,这本身已经够让她难为情的,偏偏这呆子此时此刻,还作一副犹如云里雾里,半天不给她一点儿回应的呆愣状,她情急之下,慌乱的时候,就喜欢揪自个儿的头发,麻花辫的发尾,被她揪成了一个鸡窝状。
疙瘩嘴巴张了几张,似干渴的鱼,拼命地吐纳冒着泡泡,但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来。
这样意外死寂般的沉默,是烈阳始料未及的。
她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哪怕是拒绝,也比此时的沉默,来得不让她如此难堪。
心紧紧地揪扯着,她以为……她还以为,他听了她的主动表白之后,会很欢喜,会很激动,可是,没有,完全没有。
“疙瘩,我喜欢你,我很早的时候起,就开始注意你,喜欢上你了,你那时总是忙完你自家的活,就跑过来给我帮忙……从来没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对我这么好过。”烈阳结结巴巴,情急之下又补充一番,以此来证明自己不是开玩笑,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