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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别离空余恨
千金裘之不一样的番外
流霞举
4191

西羌在庆和十二年兴兵入侵,惨败而归,接着羌王病重,几个王子觊觎皇位,轮番的明争暗斗,自顾不暇,因而大夏的边庭倒着实风平浪静的几年。谁料想尘埃落定,二王子元旭登基为王,他勇悍善战,兼有智计,曾读柳三变《望海潮》,词中有云:“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更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情,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遂浩然长叹:“如此风貌,恨不一见。愿有朝一日,令我羌管,吹彻江南。”踌躇满志,有南征之意。

庆和十七年,元旭整肃军队,大举南侵,大夏边庭告急。朝中急议,加封翰林院学士陆湛定国将军即日出征。

齐国公府得到消息时,上下震动。齐国公陆彦召陆湛入了书房,祖孙足足商议了一下午。老夫人虽然心焦,却也知兹事体大,面上依旧沉稳安静,只着人安排陆湛出行事宜。

华灯初上,在国公府正厅等候多时的诸人才听到齐国公祖孙两人出了书房的消息。老夫人早就吩咐外院小厮守在二门,急请他们入内。众人见了礼,诸多场面事、场面话,陆湛少不得一一应付。眼见亲朋好友逐一告别而去,身边只余国公府的家眷,老夫人长吁一口气,吩咐道:“也不早了,都退下吧。留阿湛跟我们几个说说话。”

一时诸人退去,老夫人牵了陆湛的手,看着自己的爱孙,眼圈都红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依着我这老婆子,只愿你平安顺遂,万不用拿着身家性命去建功立业。前几年你去边庭,我时时睡不安稳,有时梦到你凯旋归家,自然是欢喜的。可有时又梦见你浑身是血,受了伤无人照拂,唉----。”老夫人嘴唇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陆湛 神色一黯,温言宽慰道:“祖母 且放宽了心,孙儿又不是第一次去战场。我跟西羌人交锋了多次,知己知彼。 这一战,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孙儿必定凯旋而归。祖母要好好保重,等孙儿回来侍奉您老人家。”

老夫人勉强笑道:“我这一肚子的话,竟不知从哪说起了,我只嘱咐你一句,战场上千万小心,一家子都等着你呢。”说着这话,瞅了瞅静静立在一旁的卫蘅,遂唤了一声“阿蘅”。

卫蘅抬了头,微微福了福:“祖母”。

“阿湛这次出征,身边不可没人照顾,阿蘅,你跟了去罢。”

陆湛在老夫人叫阿蘅时,也转了头,直直看过来,神色明暗不定。

他心中不由自主腾起一点隐秘念头,居然是盼着卫蘅能点头答应,念及于此,嘴角翘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笑意。

谁想卫蘅向前走了一步,肃容行礼道:“三爷出征,是为国尽忠;我身为子媳,自当在家好好侍奉长辈,替三爷尽孝,这才是子媳的本分。”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派俨然。

老夫人看了一眼孙儿,颇为无奈,亦不再强求,只拉了卫蘅的手,含混了句:“你这丫头,倒没白疼了你。”也就罢了。

陆湛的手在袖下紧紧握成了拳。

他的眼光一直在卫蘅脸上盘旋,却只见她退了后垂眸不语,从头至尾,没有看向自己一眼,她长长的睫毛低拢,在雪白的面颊上投下两抹淡淡的阴影,掩住了水眸中的情绪。不知为什么,那点期望掐灭后,陆湛觉得心头泛起难言的苦涩,原来,自己与卫蘅两个人竟连陌路人都不如了。

告辞出来,陆湛没有回和气堂,反而举步走向兰藻院。卫蘅诧了诧,随即明了,他这是要跟两位姨娘也道个别,遂默不作声,静静跟在陆湛身后一丈处。

陆湛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卫蘅“呀”了一声,踅身细看,只见卫蘅蹲下身子,抱起一只绒球小猫。原来卫蘅方要下台阶时,这小东西忽然窜出来,滚到自己脚下,不防备被它吓了一跳。等看清了,才认得猫儿是老夫人新近得的,雪白的一身皮毛,一根杂色都不见,两只湛蓝色的眼睛又大又圆,漂亮之极,偏偏它又会撒娇卖乖,讨人欢心,故而这上上下下没有不爱它的。此刻它偎在卫蘅怀中,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卫蘅的下巴,娇滴滴叫了两声:喵喵”。卫蘅抚了抚它的脑顶的绒毛,一笑嫣然。

陆湛忽然有些恍惚,他不记得自己多久不见卫蘅的笑容了。这会子瞧见她无声巧笑,在羊角灯的灯影中犹如昙花含苞初放,明艳不可方物,一时心头仿佛被无形之物重重一击,说不清是酸是痛,只觉得呼吸不畅,再不愿看下去,猛然转身快步离去。

卫蘅回到兰藻院时,见陆湛正坐在正面窗塌上把玩一块玉佩。见她进来,把玉佩随意一丢,淡淡看了看卫蘅。卫蘅也不说话,从从容容坐在对面,丫头送上茶来。

静默了一会,陆湛直视卫蘅,问道:“我这回出征,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卫蘅理了理袖子,正容道:“愿将军百战百胜,早日凯旋归来。”

陆湛神色一冷,讥诮道:“这种敷衍之语,不说也罢。”

卫蘅无所谓的轻笑了一声,端起茶,拨了拨水中的茉莉花朵,却又搁下。她凝视着陆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卫蘅有一个请求,希望三爷成全。”

陆湛狐疑的看了卫蘅,才要询问,忽然小丫头进来禀报,说是两位小公子和两位姨娘来给三爷三少夫人问安了。

卫蘅听了,睇了陆湛一眼,陆湛神色安然:“是我方才吩咐的。”

门帘一挑,一个奶娘牵着朗哥儿,另一个奶娘抱着曦哥儿先走进房来。

朗哥儿看到陆湛,眉开眼笑的叫了声爹爹,便跑过去偎在陆湛身边。曦哥儿也笑嘻嘻朝着陆湛张开手,小嘴里嘟囔着:“抱抱。”陆湛把曦哥儿放置在膝头,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满眼里都是笑意:“叫爹爹。”曦哥儿攀住了他的手,胖嘟嘟的小手攥住陆湛拇指上的玉扳指,左瞧右看,再不肯松开。

兰姨娘跟静姨娘进房后,给陆湛卫蘅请安。静姨娘已经五个月身孕,衣裳虽然宽松,却也显了怀。她这是第一次进卫蘅的屋子,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四处打量,却目光偷闪,极快地扫视了一遍。只见一色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家具,雅而不俗,窗下紫檀木镶大理石案上磊着各色字帖,笔筒水洗等物都是汝窑的雨过天青色。一旁几列书架上满满当当排满了书。对面是一架紫檀大插屏,屏风上皓月当空,烟波浩淼,浮光静影。她原以为自己的拾翠阁收拾的花团锦簇,富贵华丽,今儿看了这屋子的布置装饰,才知什么叫俗不可耐,忍不住又羡又妒。

丫鬟们搬了圆凳上来,静姨娘扶了丫头的手坐稳了,这才抬起头来。她盯了卫蘅一眼,竟不由得呆住了,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美人!泼墨似的长发,如画的眉目,穿着件花簇雪缭绫袄,点染云外秋雁春水色长裙,纤腰袅袅,不盈一握,只端坐在那里不言不笑便已宛如芍药笼烟,芝兰含露,风致绝伦。自己虽是女子,也觉得目眩神迷,一时间移不开眼。

静姨娘一向自负美貌,一比之下,不由得自惭形秽,忽然疑心自己发髻梳得不精致,眉形画得不好看,胭脂抹得不均匀,浑身得不自在起来。余光里瞧见兰姨娘含了笑,正柔声细语同陆湛哄朗哥儿和曦哥儿玩耍,也赶紧堆起满脸的笑容,对着陆湛父子嘘寒问暖起来。

卫蘅扫了扫簇拥在陆湛身边的两位姨娘,一个温柔秀丽,一个明艳娇媚,忍不住心底嘲笑:齐人之福,信可乐也。

卫蘅平时极少见到朗哥儿与曦哥儿,孩子与她也从不亲近。此时此刻,她坐在一旁,看着对过的四个人笑语盈盈,明明离着只有几步,却仿佛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

她的目光转到陆湛脸上,见他嘴角含笑,举手投足满溢着慈爱之情,和那个不苟言笑,神情冷厉的陆湛找不到一丝相同之处,原来他不是不会笑,也并非天性凉薄无情,只是端看对着谁罢了。

此时两个孩子都爬到陆湛的怀里撒娇嬉闹,极漂亮的两个男孩儿,乌溜溜的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玉雪可爱。卫蘅的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流连,只觉得心底又苦又涩,眼底忍不住便起了一层薄雾,她咬了咬牙,移开眼去。

陆湛一边抚弄爱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应付两个姨娘,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卫蘅,只见她怔怔的,凝视着对面的屏风,目光散乱,空茫一片。明明屋子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她却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沙漠,荒凉而且毫无生机。陆湛眉头一皱,忽然没了心情。

他好言好语哄了两个孩子去歇息,着意吩咐奶娘好好照管小公子。孩子们尚恋恋不舍,又黏了爹爹一会,才不情不愿的去了。

陆湛转向两个姨娘,淡淡说道:“不早了,你们也回去吧。”

兰姨娘忽然转向卫蘅,柔声道:“少夫人,听说三爷要出征,妾给三爷收拾了些行装,您要不要查看查看,瞧瞧可需要添补些什么?”

卫蘅偏过头,看着兰姨娘唇边的笑容,忽然觉得这张美丽的脸后面隐藏着难言的恶意与快意。不愿深究,只冷冷说了句:”无须。“

一旁的静姨娘张了张嘴,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身后的慧娟拽了拽衣袖,且看到陆湛面沉如水,遂把话咽回去,不吭一声。

陆湛不耐烦挥了挥手,两人垂首行了礼,悄悄退了出去。陆湛转回头,目光幽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卫蘅的眼神坚定,她毫不畏惧直视着陆湛:“请三爷把苟日新的印信交还给卫蘅。”

“你想要回苟日新的印信?”陆湛神色一变,语气冷然:“为什么?”

“三爷明日便要去边城,什么时候回来,尚未可知,苟日新交给别人打理,卫蘅不愿。”

“我早就说过,我陆湛的夫人,不能行商。”

“此一时,彼一时。”卫蘅嗤笑一声“三爷如是说,卫蘅当时如是听而已。请问齐国公府中,上至祖母、母亲,下至各位嫂子,她们嫁妆中的铺面都是何人打理?” 说到此处,卫蘅语带嘲讽:”莫不是我这苟日新日进斗金,三爷舍不得放手?“

“小人之心” ,陆湛脸色铁青,厉声道:“这点东西,我还放在眼里不成。”

卫蘅不怒不惧,面不改色,冷眼看着他: “既然如此,请三爷把印信还给卫蘅。”

陆湛强自压抑住心中的怒火,冷笑了一声:“我若是不还呢?”

“不还也无妨,反正店契都在我名下,顶多麻烦些,重新换一件印信罢了。”说到了这一步,卫蘅反而一派坦然。她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姿态轻松闲适,不疾不徐。

陆湛眼中怒意翻腾:“如此放肆,卫蘅你不怕我休了你?”

“休了我?“卫蘅忽然一笑,笑声里含着五分苦涩,五分自嘲 :‘这样的日子,纵被休弃又有何妨啊?"顿了顿,她轻声道“于你于我,都是解脱 。”

陆湛反手攥住卫蘅纤细的手腕,咬牙道:“你想离开······”生生把“我”字咽回去,改成了“国公府”,一瞬间眼底的愠怒让瞳孔微缩,他的声音变得森然尖锐:“莫非你还想再嫁给别人?”

卫蘅挣扎了一下,却被陆湛的手死死地钳住,无法挣脱,索性不动,她昂起头来,紧抿着樱唇,直视着陆湛,微微挑起的眉梢蕴着无言的高傲与不驯。

陆湛更是怒不可遏,恨声道:“陈士安?还是谁?卫蘅,我不放手,你一辈子也休想踏出国公府半步后院!”

卫蘅眼神如冰似雪,她冷冷地看了陆湛许久,忽然问道:“你方才说我放肆,说要休了我;现在却又不肯写休书,陆湛,你不觉得自相矛盾?”言辞如刀,带着刮骨的锋利。

陆湛一噎,不自觉甩开卫蘅的手腕,退了一步,脸色阴沉:“卫蘅你闹够了罢,你不要脸面,靖宁侯府也会因着你这样的女儿而蒙羞。”

卫蘅呆了呆,退坐在榻上,以袖遮面,良久,忽然感到无比厌倦,厌倦这难以掌控的世事,厌倦自己泥沼深陷的人生。她懒怠抬头,只低低说了句:“我乏了,三爷请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