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罗伊那句提醒响起的瞬间，许恒眼神一沉，动作迅速的侧身闪过了身后那把逼近的匕首，甚至顺手拉了罗伊一把，以防那人因为一时收不住动作而伤到罗伊。
他其实知道有人在跟踪他们。
从他们出现在街市上开始，身后的影子就没断过。
他们来北戎的时间不长，结仇的更是没几个，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廉医席对他们起了怀疑的心思，一次试探不成，再来一次罢了。
许恒用余光扫了身后一直鬼鬼祟祟跟着的那些人一眼，嘴唇一勾，随手捡了个银钗比划在罗伊头顶：“这钗子还挺好看的。”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审美。”
罗伊翻着白眼嫌弃他。
再然后，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罗伊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那几条鬼祟的人影，他便就着她的提醒理所当然的躲过了身后的袭击。
只不过两人身前摆摊的老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摊位被猛冲过来的人撞了个稀巴烂，本就金贵的玩意儿摔在地上成了破碎的垃圾。老人“哎哟哎哟”的哭天抢地，却不敢真的上前让这几人赔钱，只能缩在一旁看着不知又从哪儿窜出来几条人影，把方才停在他这摊位前的一对男女围在了中间。
造孽哟……
他在心底可惜自己这些东西，冷不防突然有两锭碎银子扔到了自己跟前，然后正对上那男子投来的歉意的目光。
老人愣了愣，捡起银子立马躲到了一旁。
这边许恒扔了银子，又把罗伊扯到了自己身后护好，这才压着声线开口：“不知各位是谁？可是与我辛某人有冤仇？如若不是，又是受何人派遣？”
围攻他们的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却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一言不发的攻过来，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他们留。
罗伊不会武功，被许恒护在身后，又生怕自己给许恒添乱，于是坚决按照许恒的指令行事，他让自己瞅个空挡跑，罗伊就趁着没人注意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包围圈。
四周原本的商贩也好，路人也好，一看情况不对立马就四下逃了，所以这条街道上除了他们几个一时竟再也找不出其他任何活物。
她寻了处遮蔽物藏好，那几个人也仿佛看不到她似的，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许恒身上，出手一招比一招狠厉，大有要让他横尸街头的意思。
罗伊看了会儿，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她眉毛拧的死紧。
许恒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太能招架这几个人，打架时浑身都透露着吃力二字，身上也受了不少的伤，倒都不重，所以也不必太过担心，但……罗伊就是觉得不对。
她总觉得许恒不该是如今这样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真见过许恒同人动手。那人能言巧辩，一张嘴厉害起来能把山河说得变色，因此能让他动手的机会不多，唯一沾边的还是初遇那回许恒小小的施展了一番自己的轻功。
不过这世上只会轻功不擅打架的人也不少，大约是许恒平日里总是表现的太过胸有成竹，才会让人误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罗伊脑子转的飞快，思量着许恒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了，她一个人能活着会黎国的机会有几成，然后不等大脑给出个具体答案，身子已经快一步的冲了出去。
她从前看的那些话本子里，主人公扑上去以身作盾前总喜欢嚎一嗓子，打草惊蛇不说，往往还落个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她闷不吭声地冲过去，直到冲到人群中替许恒挡了那一刀都没发出声音。
许恒幼年时，养过一只小狼崽。
狼崽是一个受过他恩惠的农夫送给他的。彼时他妻子病重，家中又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给她治病，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做了这当街抢劫的勾当。
许恒年纪虽小，农夫却一眼就看出他身上穿的都是顶级的绫罗绸缎，于是狠狠心，趁着学堂放学的时段悄悄掳走了他。原本也没指望这孩子身上有多少银子，正纠结着该如何给他的家里人带消息就听自从被掳回来后就再也没开过口的许恒突然说话了：“你想要钱？”
他眨巴着眼，看向农夫的眼睛里即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
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看这世间万物都不带丝毫情感。但他又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见那农夫半晌没说话还好心好意重复了一遍：“你是不是想要钱？”
农夫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其实不必在乎这么一个小孩儿，但不知为何，听着这人稚嫩的声音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许恒见状又说话了：“给你钱你就放我走吗？”
他说着，从衣服里一个秘密缝着的小口袋里掏了一把银子给他：“喏。”
这把银子少说有五十两，农夫抖着手接过，尚未回过味来就见那孩子已经整整衣摆往外走，于是行动快过脑子的，下意识伸手拉住了那孩子。
许恒这次被拉住，脸上才终于显现出一丝慌乱来。
他虽然打小就跟着父亲在各个场合出入，也有一些识人的本事，但终究是个孩子，难免会有看错的时候——方才得以淡定不过是看出那人老实巴交的，只为求财，并无害人的心思，但眼下既然已经得了钱财却还不肯放自己走……
许恒打小就十分阴谋论的觉得这人怕是见了银子，恶向胆生，想要杀人灭口。所以他身子僵了一瞬，回头却见那农夫依然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半晌，竟然双膝一弯，对着他跪了下来。
“大恩大德……”
他没什么文化，卡在这里死活想不出后半句是什么，许恒却懂了，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那农夫却偏要拉着他，千恩万谢的说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家里已经穷的快要揭不开锅了，自然没什么东西好报答，许恒视线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房间角落里那一团瘦的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的生物上，说：“那你把它给我吧，就当是我买的。”
后来那小东西被抱回家，洗干净，露出原本的褐毛之后，许恒盯着它奄奄一息的眼睛想，原来是个狗崽子。
许恒很喜欢它，还给它起了个名，叫小黑，伺候的下人们也都以为这个虽然瘦小但意外的凶狠的小黑是自家小主人从哪儿捡来的野狗，没事儿就爱逗一逗它，直到有一天许士连在家中宴请朝中好友，有人对着安静卧在许恒臂窝里打盹的小黑惊得洒了手上的酒：“令公子怎么抱着个狼崽子啊？”
话音刚落，除了许恒，在场的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
许恒奇怪的看了一圈四周的大人。
他不觉得狼崽和狗崽有什么差别，反正抱在怀里都是一样的，许士连却紧张得不行，当即就唤了人来，竟是想把小黑活活打死，许恒拦不住，好不容易挣脱开禁锢着他的那几人，小黑也被打的仅剩一口气了。
他愣愣的看了一秒，回过神时不停的求父亲救救他的小黑，然而无论他如何恳求，许士连始终无动于衷。许恒求人无门，咬着唇又偏头看了看小黑，再抬头时不知道从身上哪儿掏出来把雕刻的小刀，对着自己的手臂就是一刀。
他年纪还小，不懂动物用药和人类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即使他今日用这种方法哄得父亲给了他药，这药多半也不能给小黑用，只是一脸天真的把快要死掉的小黑搂在怀里，等着大夫给了他药，他再偷摸把药喂给小黑。但小黑许是之前受了惊吓，眼下又被血液的味道刺激到，对着许恒拦在自己跟前的胳膊就咬了下去，幸亏一旁的下人眼疾手快的拉了许恒一把，才使得那尖利的牙齿只是堪堪擦着皮肉而过。
而经过这一遭，小黑更是被惊吓之下的众人打的最后一口气都没了。
事后许父替他上药，还不忘教训他：“畜生而已，也值得你这般放在心上！”
许恒垂着头，没有说话。
但所谓以小见大，自那时起，许父已经隐隐看出了许恒骨子里的狠厉。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不计代价，哪怕伤害自己。
所以许恒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受伤的打算。
这群人明显是廉医席找来的街头混混，打架毫无技巧全靠蛮力，下手虽然凶狠，却没有一刀敢真正往要害处捅，于是许恒就明白了，廉医席并没有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想法。
至少目前没有。
他不是真的打不过这群人，也不是真的察觉不到身后有人偷袭，不过是这戏要求他眼瞎耳聋罢了，谁想那个一向惜命的姑娘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义无反顾地冲出来，然后替他挡了原本该落在他背上那一刀。
许恒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不过即使脑子一时不清楚身体长久以来形成的反应也还是很迅速的。许恒本能一般侧身接过了软软倒在他怀里的罗伊，原本无波无澜的眼神在触及对方后背上骤然鲜红的血迹时倏地变得阴冷起来，一双阴鸷的眸子蛇一般缠上方才偷袭他的那人身上。
被他盯着的男人浑身莫名一抖。
那一刀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疼了些罢了，罗伊忍着痛睁眼时还能拍拍许恒的肩膀提醒他身后突然冲过来的人影。
许恒一只手抱着她，行动比之前又慢了许多，侧身躲过一把匕首之后万万不可能再躲过从另一个方向刺过来的刀刃，但无论如何，被他护在怀里的罗伊身上竟是始终没再添任何一道新伤。
罗伊怔怔的想，她可能还是坏事了，猛地一抬眼却正对上许恒刚好垂下来的视线，像是看透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突然对着她绽开一道和从前都不同的笑意。
罗伊说不出具体不同在哪儿，但清晰地从这个眼神中看出了安抚的意味，果然，下一秒许恒就弯腰贴近了她的脸颊，嗓音里带着细碎的温柔：“别担心，我没事。”
他的耐心几乎要被这场漫长的试探给耗尽了，好在他理智尚存，知道廉医席既然要试探他们，他人势必也藏在附近看着，于是闭了闭眼，强自压下心头那股不快，等到再睁眼时，眼睛里汹涌的杀意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带着怨恨的不解。
他在心里估算着时间，觉得廉医席这个时间差不多也该出手了，便在心底默念了三个数，话音刚落，不远处的街拐角处便响起了廉医席浑厚的嗓音。
“光天化日，何人在此扰乱治安！”
……
就算心里明白自己和这人不是同一阵营，听见廉医席声音的时候，罗伊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许恒自然也察觉到了，揽着罗伊的手臂无意识紧了紧。
先前围攻他们的小混混们在听见廉医席声音的一瞬间便飞快的四下散了，廉医席一边指使手下去追那些人一边搀着许恒站稳了些，明明是他自己叫来的人，此刻却还装的道貌岸然的问他：“辛兄初来乍到，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一群人？”
许恒在心里冷笑，面上倒是一片茫然：“不知道……”
他适时的咳了两声，引得廉医席又用力扶了他一把才接着道：“我不认识那群人，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何人……咳咳……让廉兄见笑了。”
廉医席自是一番客套，然后像是刚刚注意到一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罗姑娘也受伤了？严重吗？我看看。”
罗伊方才一直被许恒护在怀里，脸埋在对方胸前，只把受了伤的后背露在外面，眼下听廉医席提到了她的名字，正在犹疑要不要抬头回他一句，就察觉到许恒更加用力的把她往怀里按了按。
“不必。”他的声音瞬间就冷了下来，然后忍着手臂上的伤痛把罗伊打横抱起，途中愣是避开了廉医席递过来的想要帮忙的手，待撞上罗伊诧异的目光时，又变脸似的一秒换了个温柔的神情：“放心吧，没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