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仲哥儿对秀山村的人都很警惕，可唯独对顾家夫妇格外地信赖。有什么好的皮草都紧着他们先挑。旁人就算是眼红，也只能干瞪眼没办法，谁叫他们当年落井下石，败掉了人家对他们的好感呢？
男人看着桌上的衣裳和糖糕，还有一个黑色的钱袋子，有点坐不住，他站起来，从隔屏后头的小伙房里面拿出了一提肉。
顾万山一瞧这肉，足有二十多斤，惊叹着问他：“哟，仲哥儿去屠户家割肉了？”
男人摇了摇头。他想说就算他肯去，那屠户也是不肯卖给他的。他伸出手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两根又白又亮的獠牙，对着顾万山微微一笑。
“这是……野山猪？”顾万山反应过来，心里对这仲哥儿越发敬佩了。幼年的野山猪狡猾机灵又灵活，很难捉到，但是成年的野山猪杀伤力很强，就算是几个成年男人也未必能捕获一只。从那獠牙来看，这野山猪显然已经成年。仲哥儿一个人就抓到了一只野山猪，可想而知是费了多大的功夫。
也证明了，当年那事他还是对村民们手下留情，没做反抗。顾万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闷头抽了一会儿烟锅，拒绝了他的馈赠。
“这不行，野山猪可不是好逮的，你小子指不定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抓着这么一只，叔哪能跟你要呢？拿回去拿回去！”
野山猪肉可要比家养的猪肉质鲜嫩肥美得多，就算是他们再眼馋，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这么拿走人家辛辛苦苦的成果。
秀玉婶在旁附和着说道：“是啊仲哥儿，都快过年了，你给自己多囤点吃的。大雪封山的日子并不好过，到时候这山上没了猎物可就难办了。”
然而男人显然并不在意这些，固执地要让他们收下，还直接把那勾子肉在一个袋子里头装好，直接放在了桌上。他指了指后厨，又比了一个手势，大概的意思是说他还有剩，叫这对夫妇不要多想。
囤货过冬的道理，男人当然也懂得。该备的东西他都已经备下了，哪里还能再叫叔婶操心。
见状，顾万山夫妇也只好收下了他的心意。三个人闲聊起这次去镇上的遭遇，对顾朗的事，都满是担忧。他们顾家的人闯了祸，还要苏袖一个人去摆平这件事，夫妇两人打心里过不去。
男人在旁听了半晌，最后竖起了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顾万山道：“你是想让我们嘴巴严实一点，不要透风出去，省得让村民们听见动了心思？”
男人点点头，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稍有不慎，谁会知道这个苏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他自己呢？
因为还要赶着回家做活儿，顾万山也接了个临时的木匠活儿，所以夫妇两人没跟仲哥儿聊多久，就起身往山下返去。为了安全起见，仲哥儿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山脚下，见他们平安地回了村子，这才折返回来。
寒冷的冬天里少有阳光能晒进这林子里，踩着松软的土正往家中走去的路上，男人突然听闻一声鹰唳长啸，他脸上先是露出浅显的微笑来，几乎难以察觉，随后听着那鹰唳之声有些变调，他脸上的笑意顿时全无，忙跟着苍鹰盘旋的地方疾疾奔去。
这只苍鹰是男人前不久救下的，见它受了伤，就用些山上采集的草药为它医治。虽说后来放生了，不过这鹰就像是通了人性一样，总会三不五时地来看他，有时候嘴里还衔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他，有鱼、小野兔和山鸡，之前还抓来了一只老鼠，让他很是哭笑不得。
如今它叫得这么仓促，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顺着山的另一边绕了过去，见苍鹰久久不去，心中好奇更甚。他踩着碎石绕过了前面的山坡，就看到了一条溪流。虽说已经是冬季了，不过这儿的温度还不足以让这条贯穿整个秀山村的宽大河流冻结，河水潺潺，两岸倒是结了冰霜，一眼望去，白森森的两条银色线条。
他站在河边张望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什么异样，等他再次抬头看向了天上的苍鹰时，就见它附身往河流的上游冲过去，轻轻一点岸边的干草丛，就见一个红色的人影从上游被冲了下来。
男人的眼瞳骤缩，他认得那大红氅，正是刚走没多久的秀玉婶子经常穿的！可她刚跟着万山叔走了没多久，怎么会掉进河里？
如今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了，于是他粗略地将裤脚卷了卷，露出长长的靴子来，一脚踩入了冰冷的河水里，沁骨的寒冷生生叫这个五尺男儿打了个寒颤。
就在他走到河道中央的时候，正好上游的那抹红色被冲下来，让他接了个正着。男人将这人横抱在手，抓着这人的后脑缓缓将脸转过来时，顿时一惊。
这姑娘……不就是正在万山叔家里面休养的那个苏丫头吗？！
他将人忙带到岸边，放在一片干枯的草上头，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已经没有气了。再伸手摸一下脉搏，早已停止了跳动。
一时间，男人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愣神之时，那只苍鹰从高空落下，在他耳边唳叫一声，似乎是召唤他回神。男人心里道了一声冒犯了，双手放在她的腹部上，连续用力地按压几下，没多久就看见这女子口中有污水吐出。他忙将手放在她颈边试探，却还是如同死了一样，没有任何脉动的迹象。
男人只是叹惋，将她抱起来往自己屋里走去。看来稍后还是要下山一趟，跟秀玉婶报个信儿。这姑娘好好地待在家中，如何会被河水淹死？这其中想必一定有人故意操纵。
事实与男人所料相差无几。
苏袖原本是出了正屋，打算去伙房给自己热些吃的饭，没料到出了院子就看见了村口大槐树下坐着许多妇人。她们朝着这边指指点点的，似乎在说些与她有关的话。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苏袖只想着避开她们。没想到她人还没进了伙房，就见这些人推搡着一个妇人往这边走来。
那妇人苏袖是见过的，之前胖仔娘过来闹事，她还来劝架拉架。苏袖还隐约记得，她似乎是跟万山叔关系很好的那个老李头的儿媳妇儿？
“苏姑娘~”这李家媳妇鬼鬼祟祟地朝着她挥了挥手，像是有话要同她说。苏袖止住了脚步，远远地隔着栅栏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李家媳妇勾了勾手指，见苏袖过来了，便小声问她：“你们昨儿晚上回来的是不？”
“嗯，去镇上了。怎么啦？”
“有人瞅见了你们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回来，眼红了。”李家媳妇指了指身后远远望着这边的那些个人，无奈地说道：“她们就爱搬弄是非，而且还非得要当着你的面儿说，挤怼着你才甘心。”
苏袖向来心如止水，能影响得了她的人，还真不多见。对于李家媳妇的叮嘱和好意，苏袖礼貌地笑笑，客气地回道：“多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
李家媳妇摆了摆手，大方又无所谓地说道：“这都不是事儿。要不是我公公跟万山叔关系好，我也懒得说这些事儿。哎，听说你要在秀山村落户，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想着多个人说话也就多一条人脉，苏袖也就没打算瞒着她。“万山叔和秀玉婶人好心善，不仅收留我还愿意给我做担保，能在这儿立个户籍，我也就不用在外头漂泊了。”
虽然不知道苏袖以前有过怎么样的经历，不过同样都是女人，她倒也能理解苏袖现在的处境。“我也是李家买来的媳妇儿，当然知道有个家依靠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李家媳妇掰着手指，有些拘谨地笑笑：“我听我家公说了，地和房子都给你划好了，就等着你去官府交钱登记了。”
她顺手一指北山的方向，说：“地方是偏了点，不过房子也在耕地的附近。就是那房子……寒碜了点。”
料想这秀山村也没什么好田地让她分了，至于房子，她本来是想着压根得自己重新盖，没想到村里还有剩余的房子让她住，倒也新奇。
苏袖对这李家媳妇说的话很是感兴趣，连带着对这人也有了些好感。她笑得比以往都有真情实意，客气地说道：“能住就好，以后再慢慢修缮吧。对了，到晌午了，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跟我一起……”
“算啦算啦！”李家媳妇摆了摆手，笑着说：“我等下回家去吃。其实呢，我是有点事想拜托你……”
苏袖猜到了几分，不过她还是直言说道：“你但说无妨。”
“你能不能……教我做做女红啊？”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嘲讽的笑声，两人撇头看过去，发现那群原本坐在大槐树下的妇人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到了离她们两个不远的地方站着，偷听她们讲话。
“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李家媳妇的女红活儿最差了，也不知道从哪儿讨来的这么个婆娘。还好会下蛋，否则你男人真是白花那么些个钱了！”
李家媳妇没好气地回怼了回去：“会下蛋总比不会下蛋的好！嫁了汉子几年也没个动静，我看某些人真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你说谁不会下蛋？！”
“谁应我的话就是在说谁！”
这些妇人，这些家长里短的都能吵起来，她们闲得可真不是一点半点啊！苏袖失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便隔着栅栏轻轻拍了拍李家媳妇的肩膀，对她说道：“那等我用了饭，我去教你做女红，你在家等着我就好。”
“成！”李家媳妇顿时把那些嘴碎的妇人抛在了脑后，兴奋地嘱咐她：“我家可好找，你让二娃领着你来就是。”
苏袖应了下来，然后看也没看那些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妇人们，径自去了伙房。正是晌午时候，她们也没停留多久，就各自回家做饭去了。走之前还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午饭是秀玉婶早上蒸剩下的糖糕，配着一碗鸡蛋羹，还有点自家腌制的小菜，足够苏袖一个人吃。至于大娃和二娃，这俩孩子因为早上吃糖糕吃得太多，撑到现在都没缓过劲儿来。
吃了饭又在家里头歇了一会儿，苏袖快手快脚的按照周府管家给出的周家小姐尺寸开始裁剪料子，等手里的活儿忙了一阵才想起应承李家媳妇的话，当下就把二娃叫了过来。
“苏姐姐，叫我干啥呀？”
“你带我去李家吧，我应承了李家媳妇教她做女红。”
二娃一听，脸上渐渐露出喜光。他早就想出去玩儿了，要不是大哥按着他的头让他看书，他早就跟着小伙伴们去河边捞鱼去了。
“成啊！我这就带你去。”二娃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大娃，嘿嘿一笑，一边火速穿衣裳一边问苏袖：“是李伯伯家吗？李家婶子是村里头出了名不会做针线活儿的人，还好李叔和李伯伯都不介意。娘常说，李家婶子嫁了一户好人家呢！”
苏袖道：“我听说，她是被李家买去做媳妇的？”
“嗯。李叔腿有点瘸，所以村子里没人愿意嫁给他。所以李家就从人伢子那儿买了现在的李婶回来。”二娃已经穿扮妥当，拉开了门这就要出去。忍无可忍的大娃终于在两人都出了门之后，才没好气地叫了一声：“二娃早点回来！不许贪玩！”
院门外的街道上传来悠扬的一声：“知道啦~”
秀山村里的房屋看似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实则是顺着一条曲线的路交错开盖的房子。刚来这儿的人铁定会迷路，要不是有二娃带着，苏袖恐怕能在这里找上一整天——房屋大同小异，她又有些路盲，实在叫人为难。
没想到走在半路上正好遇着了一群鱼二娃年纪相仿的小少年们，而二娃也很热情地朝着他们招了招手。
“二娃！走呀，我们去村口玩儿~”
小孩子之间的玩耍是最吸引人的，再加上小孩子心性不坚定，很容易就被带走。二娃为难地看了一眼苏袖，忍痛拒绝了：“不行，我要送苏姐姐去李伯伯家。你们先去吧，等会儿我去找你们。”
“那好吧~”几个小孩子又簇拥着打算跑开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二娃！”
苏袖和二娃齐齐回头，就见一个跟秀玉婶年纪相仿的妇人提着一个篮子从后头追赶上来，二娃见了这妇人甜甜地一笑，唤了声：“花姨好~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被叫做花姨的人揽着篮子，目光先是在苏袖身上打量了片刻，随后才回道：“我呀，去给李家媳妇送点鸡蛋过去，她不是怀了身子吗？诶二娃，这就是你们家那位苏丫头啊？长得可真俊。”
苏袖没言语，只是点了点头，当做是打了招呼。倒是二娃，一听说她正好要去的也是李家，顿时眼睛都亮了：“花姨，你要去李伯伯家啊？”
“那可不。”
“那你带我苏姐姐去呗，你们正好顺道儿！我就跟胖仔他们去玩儿了~”
花姨掩着嘴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嗔怪他道：“要是被你娘知道你这么贪玩儿，恐怕又得打你屁股了！”二娃嘿嘿一笑，仰起头对苏袖道：“苏姐姐，你就跟着花姨去吧。”
“嗯？感情你借着要送我出来就是想去玩儿？”苏袖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不留情地说：“那好吧，晚上我可是会跟你娘告状的。”
二娃：“……”
见到这孩子一副苦瓜脸，花姨忍俊不禁，她拍了拍二娃的脑袋，催促道：“好啦，你苏姐姐逗你玩儿的。人我一定送到，你就安心跟熊娃胖仔他们去耍吧。”
到这种地步了，苏袖也不好说什么，在孩子眼巴巴的祈盼目光下，她只好点了点头，嘱咐道：“玩一会儿就回家，别到处乱跑。”
“知道了！”二娃欢快地跟在小伙伴的后面，一窝蜂地跑去玩了。
见她目光仍旧在远处张望，花姨伸手拉着她就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安慰道：“小孩子就是那样，你可别放在心上。反正咱俩去的地方都一样，何必耽误小孩子玩儿的时间呢！”
苏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淡淡地道：“那就有劳花姨了。”
“不客气、不客气~”就算是看出了她的提防，花姨也没生气，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两人并肩往村里的巷子里走去。
然而这路走了又走，拐了又拐，像是怎么都走不到尽头一样，等苏袖觉察出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得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了。
苏袖停下了脚步，一脸警惕地盯着她，冷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