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去陈宅,大热天三人也不能在这树底下干巴巴的站着。
陶君欢将耶律朗领到了锦江边上的陶家酒馆,进门之前吩咐陶桂,“小桂,我家后院的银杏树下靠墙三尺,埋着几坛烧酒,你替我取两坛来。”
陶君欢的一手酿酒技艺,即得陶君武亲传,又源自她的天赋。
陶桂没生她那好天份,也对酿酒不感兴趣,可身为蜀中第一酒正的儿子,他自然知道陶君欢的酒好,遑论还是埋了几年的烧酒。
陶桂不高兴,说话更是直接,“欢姐姐,店里好酒多的是,何必非要挖你埋的那几坛烧酒,说好留着我们团年的。”
蜀中的冬天也冷,大冷天坐在火炉边上煨一壶烧酒,佐一小碟麻油花生、几节腊肠,那滋味儿何其美哉。
陶君欢一挖就要挖两坛,岂非要他过年少了那天上人间滋味,陶桂哪里肯。
陶君欢在旁劝他,“朗大哥说了会付十倍酒资,我岂可小气。小桂快去,大哥是客人,怎好大热天让人在外久侯?”
她说完睨一眼耶律朗,见他在旁又点头又好奇的模样,便又催陶桂道,“你近几日一直耽误也不曾去你师傅那里报道,一会儿取了酒来你就去吧,总不好让你师傅上门寻你才是。”
陶桂更不乐意了,他爹走时便说了,要他一直跟着陶君欢保护他,如今她支他离开,莫不是有什么盘算?
“站着干什么,难道要我这伤病之身自己去取酒不成?”
陶君欢作势便要拄着拐杖往回走,没走两步就被陶桂拦住了,他看一眼背后无辜的当雕像的耶律朗,冷着脸跑了。
陶君欢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离开,不过短暂的一会儿功夫,她已觉凉爽了不少。
这陶家酒楼就建在锦江边上,每每夏季最炎热之时,这里都有江风吹过,让人全然感受不到夏日酷暑。
背后,耶律朗终是忍不住好奇道,“陶姑娘,不知道这陈年烧酒,有何不同之处?难道不是烧酒?”
“大夷地处北方,据说春冬两季之寒远胜蜀中,所以你们才爱烈酒罢。大哥可知道烧酒有什么用处?”
“大冬天里,一杯烧酒下肚,全身就算冻成冰都能暖起来。不过那烧酒太过辛烈,多食伤脾胃。”
耶律朗喝酒却不解酒,用最粗犷的方式回应了她的疑问。
陶君欢转身,一边领着他进酒馆一边解释,“那你便不知道了,这烧酒入土三年,便能抑烈性,若再以酒煮清茶,那滋味儿……我保你一生都不会忘记。”
清茶煮酒?
耶律朗眼睛亮起来,“这倒是个新鲜说法,看来姑娘这酒正徒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陶酒家馆不算大,两层楼,也才十来张桌子。
平时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熟客,中间也有路过的行商跟陶君欢欢喜不错的,看她那模样竟关切的围拢过来,“丫头,我们都听说你出事儿了,没成想这么严重。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你这脸——咝,疼吧。”
有不知事的伙计在陶君欢包子脸上碰了碰,两人竟同时吸了口气。
陶君欢翻着白眼没好气道,“不过被猪啃了几口而已,你们干什么,大老爷们儿还要哭不成?喂喂喂,你,你干什么?”
围过来的一名伙计平常颇得陶君欢照顾,也知道她是个从来不肯叫苦的脾气,当真当着大伙的面哭起来。
陶君欢现在行动不便,一只手又使唤不上,她只能拿拐杖去戳那伙计胸口,“大老爷们儿哭什么,以为这样就能让你馀账不成?罢了罢了,姐姐今儿捞着金主了,你们几个的酒钱都打五折,掌柜的,听到了吗,他们几个酒钱全都打五折,记我名下啊。”
远处,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掌柜连连站起来朝这边招手,“好好好,记你名下。”
可那几个围上来的人不干了,“丫头你怎么还变大方了?”
陶君欢不好一直把背后的耶律朗干晾着,便用拐杖又将围拢的人分开,一边领着他往楼上走一边嚷嚷,“姑娘我难得大方一回,还嫌弃是不是?下回回来记得带点儿吃的给我就是了,一群糙老爷们儿还哭鼻子,也不害臊。”
十五六的姑娘,说话比那街头巷尾的妇人还要豪放,倘若不是这一酒馆的人都与她相熟,怕是都要惊掉下巴。
毕竟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可是极辱没名声的。
走在陶君欢背后的耶律朗倒不觉得她这样糙,反而对这少女来了些兴趣,见多了柔弱娇软动不动红脸的汉家女,突然见到陶君欢这样胆大开朗的,自是新奇。
陶君欢走在前头,根本不在乎他在想什么,上到二楼以后目光在四周掠一圈,朝临江那头走过去。
酒馆里的伙计见她这模样想打听,陶君欢一个眼刀子飞过去,“赶紧把咱酒馆里的下酒菜端上来,记着,在耳片里加些醋。”
耶律朗高出陶君欢半颗脑袋,正好一览那伙计脸上什么上自然的神色。他没吱声,等那伙计蹭蹭下楼以后,随着陶君欢一路来到窗前前下,才道,“耳片又是何物?为何要加醋?”
现下二人楼没有其它客人,陶君欢也不怕被人听见知道他的身份,“耳片是我成都府的名菜,虽不是什么上等之物,却是下酒菜里的上品。你是陈家的仇人,自然是吃不上麻油花生的,可你一个北方人也很难适应红油耳片的麻辣劲儿,加些醋,中和一下。”
阵阵凉风中从江心吹来,耶律朗顿觉神清气爽。他忍不住感叹,“一壶酒,里头竟还有这许多门道,真是长了见识。”
“中原在地,能让你长见识的地方还有许多。”
陶君欢现在的模样,不太适合动来动去。她保持着那种双腿并拢后背挺正的端正坐姿,右手在桌面上轻轻的扣击,“你可记得之前的话?”
耶律朗说的话不少,哪里知道她说的哪一句。
陶君欢不奈烦的催促,“酒钱。”
那模样,只当她对面坐的是瘟神。
耶律朗被噎了片刻,脸上露出个无奈的笑,“你还怕我跑了不成?不会少你。”
北方人高大,耶律朗更甚,他不似巴蜀这地的男子,身材似乎总能跟单薄挨上点儿边。宽脸方额,一双鹰钩鼻,本来一个极有威严的人,却偏要露这和善的笑。
大热天里,陶君欢还是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
她翻了个白眼,“你也看到了,我方才夸下海口要请一堆朋友吃酒,你若真走了,我一个穷人,岂非要典当所有家当,到时我一个弱女子如何生活?”
耶律朗拿陶君欢没法子,只得取下腰间的钱带子,“都给你,可够?”
陶君欢心道他好歹也是个异邦皇子,总归不会太小气,拿过钱带子打开一看,居然只有十来两碎银子,瞬间垮下脸来,“你出门就带这点儿钱?你可说了,要付我十倍酒资。你可知道我埋下三年的烧酒,都是师傅亲自酿的,千金难求。”
两坛烧酒,十两银子,真是做得春秋大梦。
陶君欢右手掂量着手里的银袋子,一双杏核桃样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你出门不带钱?可有其它值钱之物?总不能拿这些钱便想将我忽悠过去罢。”
她的眼神太明亮,耶律朗隐约能感觉陶君欢知道自己是谁,可她一个寻常酒家女,怎会知道他的身份?
他犹豫片刻,将身上藏在衣锦之后的链子取下来,“我平时确实没有带钱的习惯。不过我大夷男儿一诺千金,我即承诺于你,自然不会失信。这本是我家族信物,是上等红宝石,你他日若有需要,拿着它去找朱先生,莫说千金,万金他也会给你。”
陶君欢看着耶律朗递过来的东西,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这吹了十多年的锦江风里竟藏着刀子,抹去了烈日炎炎,却带来血雨腥风。
她知道,这个男人在试探自己。
陶君欢骑虎难下,心里将这大夷蛮子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脸上还不得不迅速调整出见钱眼开的模样,“你此话当真。”
耶律朗点点头,“自然当真。”
他当那红宝石项链放到她面前桌面,又当着陶君欢的面拔出腰刀划破手心,将那血滴在面前空碗里,“吾以耶律氏之名起誓,将这红宝石项链赠与陶君欢以抵酒资。若吾生歹念,便让吾死不入祖祠,不得与祖宗相见。”
一顿酒钱,惹得一个大男人发这样重的毒誓,倘若她再以为这个人是在试探,那就是真傻了。她本来对大夷人有很重的偏见,但是看这耶律朗倒也爽快,便又按捺下了心里多余的心思。
陶君欢将那项链收入怀中,陶桂也抱着两坛烧酒上楼来了,“欢姐姐,我在路上见到师傅了,他说最近都放我的假,让我好生照顾你。”
陶君欢嗯了一声,忽然提不起精神来应陶桂的话了。
倒是耶律朗识趣,居然上前去帮陶桂分担了怀里的酒,“小兄弟辛苦了,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