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好，回来曲折，苏依云挽着苏锦绣的手臂，有说有笑的往前院去。院子里曾有棵苏依云母亲种下的那颗石榴树因崔氏嫁进来三年未曾结果，被崔氏一怒之下砍了，如今光秃秃的煞是难看。
崔氏规矩大，还要婆子通传。苏依云却不管那些，举步便往正屋里去，伺候的嬷嬷们要拦，苏依云委屈的很。“夫人是不想见我？我身子虚经不得你们三通四报，这大日头下站一会儿就要头晕的，我若再晕倒夫人面子上要不好看的。”口气虽然软和，确是寸步不让的。
苏锦绣在一旁替苏依云捏一把汗，崔氏不是一般的人，她虽出身官家却无半分书香气，全是在娘家却是被宠坏了。
崔氏在里屋开口道：“让大小姐进来吧。”
不进来也不行，苏依云已站在正屋帘外了。
事实上果然像苏依云想的一样，她一进屋，崔氏就七窍生烟了，苏依云一身娇俏艳丽的少女装扮，深深的伤害了她，要对一个女人造成实质的伤害很简单，比她年轻漂亮就可以。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报复皆是有形无实的虚招。
“夫人安好。”不卑不亢，苏依云淡然从容的行礼问安，她是从不肯叫她一声母亲的，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不配。
苏锦绣亦称呼崔氏为夫人。
这还是崔氏自己立下的规矩，她初初嫁入苏府，嫌弃苏锦绣是公公妾室所生的遗父女，不许她称呼自己大嫂，只许和府里下人一样叫夫人。
崔氏穿一身粉紫色的风毛褂裙，苏依云瞧了都觉得辣眼睛，她十七八岁尚不肯穿这么诡异的颜色，崔氏都快三十了还闹这么不庄重，怪不得父亲总不喜她。
只见崔氏一双美目在苏依云苏锦绣这俩姑侄之间转一个来回，不由得更气愤，脸色不是十分好看。
苏依云却不在意，苏氏出美人儿，这是连见惯了美人的太后娘娘都如此说的。
屋里早有一位客人，苏依云既觉惊奇又不觉意外。
陆馨儿！她苏依云上辈子大约是眼睛瞎了才会拿这样的人当做至亲姐妹对待。
“什么时辰了？你们二位是过来用午膳的？”崔氏惯会先发制人的。
“馨儿表妹也是过来用午膳的？”缩在一旁的陆馨儿面色实在难看，她没想到苏依云这会儿会来给崔夫人请安。
陆氏兄妹是苏依云母亲娘家妹妹的孩子，姨夫姨母早逝，是苏依云的父亲亲自派人接他们进京抚养的，苏家没有男孩，苏依云一直知道父亲苏盛对陆子轩寄予厚望。
陆馨儿是如何在内宅生活的如鱼得水？到这辈子苏依云见了真章才算明白了，她手段十分高明，竟然背地里与崔氏如此亲密。
崔氏略皱皱眉：“你表妹是来请安的。”
苏依云微笑点头：“表妹来的真早。”
早个屁前后脚到的，就谁也别说谁了。
“依依姐，你身体可好些了？姨母担心你，只好叫我过来问问你的病情。”
一番话说的苏依云都要笑了，真是好听的很，既夸了崔氏关心继女，又撇清了自己。
苏依云身边的人是都死了吗？关心病情还要表小姐来，随便传唤个伺候苏依云的丫鬟嬷嬷不就完了吗？
姨母？苏依云的眼风斜过去，狠狠的瞪着陆馨儿，叫的真是亲热，你那亲生的姨母早死了你还记得吗？苏依云不再是十七岁了，再叫她天真娇憨她也实在不愿扮下去了。
“真好，看到夫人如此关心馨儿妹妹我也就放心了。”
陆馨儿彻底有些觉得不对劲，她说东，苏依云却说西。她说夫人关心苏依云，苏依云却说夫人关心陆馨儿。
陆馨儿默默咬唇，现在的苏依云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忽而变聪明了。她不禁抬头看向苏依云，却被苏依云眼里的光逼得有些心虚侧开视线。
一定是她看错了，这个娇憨天真的大小姐怎么会如此看人。
苏锦绣一直默默守在一旁，此时也不由自主看向苏依云，到底哪里不对了？她的小侄女怎滴不糊涂了？
崔夫人扶着额头岔开话题：“依云因为你的病搅的家宅不安，直到现在想想我都觉得头疼。”
“哦，那夫人可得赶紧找大夫瞧瞧，病向浅中医，别到最后束手无策的时候可就不好了。”苏依云貌似关心，却在嘴上结结实实诅咒了崔夫人一个来回。
“你……”崔夫人气的脸色发紫。
“夫人您可千万别多心，依依身子刚好，有感而发罢了。”苏锦绣开口替苏依云圆回去。
崔夫人发作不得，转开头去示意身边嬷嬷逐客。
“大小姐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夫人要歇息了。”
“夫人好好休息吧，依云先告退了，表妹不和我一起走吗？”苏依云亲亲热热的喊陆馨儿，哪里有半分愧意。
陆馨儿随即点头神态明朗并无半分隐晦不安：“好的，夫人您也看到了，表姐身体确实已经好转，我也该陪表姐回去了。”
崔夫人闭目养神，十分不耐的挥挥手。
自崔夫人屋子里出来，陆馨儿走上前要挽住苏依云的手臂，苏依云不着痕迹的回身，去拉姑姑苏锦绣。
“姑姑，咱们回去吧，我有些饿了。”她甜甜的笑着。
苏锦绣为难的看陆馨儿，不知道这对表姐妹到底是怎么了？前阵子不是还好的一个人似的。
陆馨儿也是有眼色的人，主动说自己先回去了。
直至用膳十分，苏依云仍有些失神，可以说自打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便犹如丢了魂魄。
苏锦绣不让桂枝和赵嬷嬷去打搅她。
赵嬷嬷忍不住抹眼泪：“小姐从不这样？也不知是不是去那院里受了委屈。”
苏锦绣轻声劝她：“嬷嬷莫哭了，谁敢欺负依依。”以前不好说，今天是真没有。
苏依云呆坐着仔细的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崔夫人的，陆馨儿的，过去的，现在的……
直至苏锦绣端一碗粥进来，轻坐在她身旁：“好歹先吃点，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跟小姑姑说，咱俩一起想。”
苏依云红着眼，笑起来。因着长得好看，更显得楚楚可怜。
哪里有什么报应？一切的苦都是在开头便注定的，别人步步为营要了她的命，要了她全家的命。
那一年她嫁进王府，大喜之日的夜里，整个晋王府里红烛高照，到处是映的人眼睛发红的大红色，一屋子脂粉花香，被热气热热的托上来，闻多了只觉得头晕，盖头底下的苏依云她闭着眼睛等着那个人，待到揭开了盖头，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她害羞带怯的看向未来的夫君。
那张英俊的脸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瑨涛低声问她：“可还记得我？”
苏依云愣住了，那张英俊的脸有些眼熟，却真的一时想不起来。
跟着哥哥来送亲的陆馨儿却全记忆了起来。
“你就是去年在湖边，借画舫给我们的公子。”
陪嫁的嬷嬷脸色难堪，出声制止：“表小姐且自重。”
陆馨儿羞怯的垂下头。
瑨涛望过去的眼神里，有些欣喜，那些鲜红记忆里的本该属于她的喜悦，他交付给了别人。
过后她才模糊的记起是清明时节，表哥陆子轩带着她和陆馨儿踏青游湖的时候遇到过这样一行人，其中有几个表哥书院里的同窗，因为没借到画舫，表哥好心邀请他们一起上了船。
然而那时候她只顾着赏景与表哥谈笑，并不甚记得那是怎样的一群人。
苏依云依着窗棂轻轻闭上双眼，她的婚姻里自一开始便注定。
当时的她对此刻的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她从没想过夫君会钟情表妹陆馨儿，也从未想过终有一日会在冷宫里等待着了却残生的那一刻。
父母双亡的陆馨儿是怎样被安排在内眷的送亲队伍中呢？成亲这样的喜庆事是要忌讳的，她苏依云年轻不懂事儿，便必定是那懂事儿的崔氏继母安排的。
陆馨儿早就认定了瑨涛，独缺这样的机会。
苏依云痛苦的按着太阳穴，把哪段过往拎出来回忆，都是痛苦的。
已经出嫁的她，又为什么会总找陆馨儿去晋王府做客呢？
苏依云仍记得父亲她出嫁之前，父亲在她屋里转了三圈，长长叹息一声，父亲说：“依依，为父本不想你远嫁。亦从未想你高嫁如此。”
她是知道点父亲的心意的，苏家无子以父亲的心意最好是有上门女婿，苏依云竟然能嫁得皇子，真是他始料未及的。父亲心里的那个人，恐怕是陆子轩，而彼时苏依云对陆子轩只有兄妹之情，倒并不觉得难过。
陆子轩一意坚持向圣上请辞不肯同意，皇上惜才，只是授了外职，西北苦寒之处做个总督。
他临走时见过苏依云一面，只求她一件事，崔氏刻薄望苏依云能帮他照顾陆馨儿。
一步错，步步错。
不能再糊涂？再糊涂下去只怕还是死路一条。
苏锦绣拿手帕垫着热粥，垂首坐在她身边，勺一小口轻轻的吹着。
还有小姑姑，进了宫那就是个吃人的牢笼，再没生还的可能。
“小姑姑我自己来吧。”
苏依云笑眯眯抬手想接过苏锦绣手里的粥，两下里交接手上一滑，一下子把滚热的粥打翻了，半碗热粥泼在苏锦绣的手上的伤口上。
因为要换药，苏锦绣嫌麻烦不要再包扎，此时热粥浇手疼的她啊一声惨叫。
苏依云手足无措的站着：“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桂枝赵嬷嬷都涌进屋来，收拾残局的，清水洗手的，大家好不忙乱。唯有苏依云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喃喃自语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周大夫来了重新检视了一遍伤口，犹豫再三才说：“我也只能勉力试试，恐怕……恐怕是会留疤的。”
苏依云听了，只一劲儿哭着道歉：“小姑姑……我对不起你，日后我当牛做马报答你。”
哭归哭，苏依云心里是开心的，留疤就是要留疤，一个女人一旦有了疤痕便无法侍奉御前，至少通过正常的选秀形式是入不了宫了。
苏锦绣忍不住笑起来：“一点小伤罢了，干嘛要当牛做马？”
她本就长得美，笑起来更是动人，连常在内宅行走的自小熟悉的周长生都被看的愣住神儿。
“留了疤，要是将来成亲的时候人家嫌弃可怎么好？”苏依云装的真挚，眼泪哗哗的掉下来。
苏锦绣不经意撇一眼周长生，又迅速转开目光：“嫌弃便嫌弃，成什么亲？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归宿？还不如剃了头当姑子去。”
她今年二十了，现如今官家的女儿，除了那个挑花了眼的崔夫人是二十五岁才被迫嫁了人，平常人家的姑娘这个年纪恐怕孩子都有了。苏锦绣的母亲是个妾室，又是遗腹女。全赖大哥大嫂心地好，一路悉心抚养她长大成人。
大哥对她的亲事十分上心，等闲人来求亲，苏盛都不肯同意，他自有一套规矩，他的妹妹不能给人作妾，他的妹夫要才华横溢。仅仅第一条便再没人上门，更逞论还有第二条。
周长生只觉得心中钝钝的痛，好像谁拿粗刃划过。
“锦绣，别这么说，留疤又怎样？又不用选秀女入宫，谁身上没点伤处的。再说，世上总会有个人懂得你的好，不为这些外因影响。”周长生像小时候一样唤她，他一身青衫一双眼睛真挚热切的望着苏锦绣。
苏锦绣害羞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默不作声。
苏依云却是看清了许多，这一表人才的周长生对她的小姑姑有情，小姑姑对他也是好感满满。
她微笑瞧着眼前这对年轻男女，未来恐怕她要多多的谋划一下才好。
身后脚步声动，桂枝哎呦一声：“表少爷，您来看小姐吗？”
陆子轩焦急的应着：“是的，我听说周大夫又过府来，依依怎么样了？”
“小姐没……”
他喊一声：“依依……”
苏依云回过头来正看到他，翘起嘴角微笑：“轩哥哥。”晶莹剔透如同一块美玉一般，陆子轩想如果能一生藏着她该有多好。
那长身玉立青年，气质儒雅，英俊的眉眼中全是惶然与担忧。
苏依云想，总有一个人……是的！总有一个人是你对的那个人，最好就是此时此刻面前的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