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咦,我不在的时候,谁来过了?”
霍南烛回到家,推开次卧门,赫然看到自己的床上用品居然全部撤换过了。
“唔,不是来过,是明天才来,我提前收拾一下。”
邱白锦在主卧室淡淡地回应道,从来对“老婆”这种称谓视而不见。
“喂,过来,我给你看看这个。”
邱白锦又开口了,她对他的称呼向来是“喂”、“哎”、“霍南烛!”,最后这个感叹号并不多余,是一定要带上的。
霍南烛放下包,一边解领带,一边走了过来,见邱白锦手中拿着一本相册。
“嗯,看谁呢?”
他挨着她坐下,翘起二郎腿,右手顺势搂住她肩膀。
还没等他坐稳,邱白锦把他的手一掀,皱着眉口气不善道:
“你还是不是国家培养的军人?整天流里流气的!”
霍南烛莫名其妙摊开手苦笑道:
“我怎么就……喂喂,我是你法律意义上的老公啊,抱自己的老婆还成了耍流氓?”
邱白锦马上反驳道:
“谁允许你抱了?我们是有言在先的!你看看你,整天不是赤身露体地,就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还有……你送我那是啥玩意儿?我需要你送那个吗!无耻,无聊。”
霍南烛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包:
“不好意思啊,这次回来又给你带了礼物……”
邱白锦怒目圆瞪,正要发飙,霍南烛连忙做低伏小,努力地贴近她,笑道:
“老婆你现在的生气行为,从社会学上分析,叫做‘移情’你知道吗?你其实并不应该这么生气,只是因为以前每一次累积起来的情绪,一下子发泄在了现在……”
邱白锦白了他一眼:
“放屁!你以为我是理科生不懂这个?社会学上的‘移情’是指来访者对分析者产生的强烈情感!”
霍南烛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深情款款,低声道:
“那,你现在对我移情了吗?”
邱白锦心里一阵抓狂。
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霍南烛哪儿都好,可就是因为他如此死缠烂打,反倒让她桀骜了起来。
“你想得美。”
邱白锦毫不犹豫地说,又指了指手中的相册,道:
“废话那么多干嘛,快点来看看这个。”
霍南烛其实早就用余光瞥见了,相册翻开的那一页,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小女孩。
她应该是想给他指这个女孩,但其实令他暗中吃惊的是,他瞥见了一个中老年男人——著名的老中医邱繁缕。
他在另外的地方见过这个人。
“这是我表妹琇琇……说起来,好几年没见着她了,印象中还是这个照片上的初中生,一转眼都考到北京来读研究生了,小时候还跟我睡过同一床呢。她明天来报道,就住咱们这,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说。”
邱白锦低着头,细细地指给霍南烛看,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室温暖,她就在这温暖中似乎回忆起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嘴角稀罕地含了一丝浅笑。
霍南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脸庞,难得这张美人面没有蹙眉怒喝或横眉冷对,而是像一株素白幽锦的寒兰,静静地温婉着,他一边悄悄地瞅,一边随口问道:
“研究生干嘛不住校?”
邱白锦也随口答道:
“人家小孩子自己规划好的,想一边工作一边读书,住外面方便,我也赞成。”
霍南烛点点头:
“嗯。那到时候,我一定热情接待,怎么说也是当姐夫的,让你妹妹好好感受一下咱这温暖……”
邱白锦无所谓道:
“你晚上好好老实在榻榻米上睡就行了。”
霍南烛嘿嘿两声。
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将手指往下一指:
“这个就是……咱爸?”
邱白锦的表情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阳光转瞬即逝,只留一室静白,寒兰蓦然凋成了秋草。
“嗯。”
邱白锦淡淡地答了一声,似乎不想多话。
霍南烛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犹豫暗道:
——恐怕她们还不知道她爸的事……我要不要多嘴?还是先确认一下吧?
想着,他嘿嘿一笑道:
“说起来,这都多久了?我还没见过咱爸,咱妈也没主动提……听袁冰早先讲过一句,说你是中医世家,那咱爸是中医啊?不知是不是很有名?”
邱白锦脸色又是一黯,叹了口气道:
“是。可惜就是太有名了,才有人找上他,让他去给军队的哪个首长治病!只是,一去就没回来。”
霍南烛眼皮几不可见地一跳,拿稳口气,柔声问道:
“那,你们也没去找?”
邱白锦低声道:
“找了,首长那边的人说他早就走了,问也问不出来什么……算了,这都五年了,我好容易才劝我妈去申请了失踪。”
霍南烛微微抿了抿嘴,继续道:
“五年……法律规定两年即可申请失踪,四年可申请死亡,咱妈却只申请了失踪?”
“是啊……她一直相信爸爸还活着……”
一阵沉默。
半晌霍南烛才开口道:
“你们一定找过很多地方?”
“嗯,找的地方之广,花的钱之多,超过你想象……也是从那会儿起,我们家……”
邱白锦说到这,停顿了一下。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说出后面的话。
但霍南烛何等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他明白,邱白锦的家境从那时起一落千丈,大约只能靠着以前的积蓄。
故而像她这样中医世家的子女,竟会放弃学医,居然进了以工作强度大著称的华为,被派到土耳其,就为了能多挣外派补贴。
邱白锦正是这样想的。
——累是累点,可工资高,能让她感觉自己像父亲一样撑起了整个家。
没想到,工作需要长期两地分居,却让自己的小家庭破碎了。
不知两人想的方向是否一致,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半晌,霍南烛才以一种极低的声音,张口道:
“还是去申请死亡吧。”
邱白锦耳中轰然作响,缓缓地转过头,死死盯着他。
霍南烛枪林弹雨也经过,此时却在这个女人凄厉的目光下,垂了眼,看不清眼神。
气氛紧张,两人间像拉着一根看不见的弦,随时都可能迸裂。
足足过了一分钟,邱白锦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听不出喜怒,沉声道:
“你什么意思?”
霍南烛微微动了动,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勉强一笑,掩盖了眼中复杂的情绪,轻松道:
“我的意思是……都五年了,按法律规定四年就可以去申请死亡了,你要是不及时申请,会涉及到不少权利义务关系的变动,对吧?”
邱白锦定定地看着他。
霍南烛面无表情,心里有一座海底火山在无声喷发。
她的眼神让他莫名其妙心悸,被他处理过的敌人临死前,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时,也是这种眼神。
“你撒谎。那个首长是军方的,你也是军人……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邱白锦的眼神咄咄逼人,话语也不出意料地一针见血。
霍南烛当然知道。
他还没调外派任务的时候,在二部的警卫局工作,警卫局主要负责重要领导和各总部首长的人身安全。
名医邱繁缕多年前曾治好过某位领导的夫人,于是受介绍去为身处权力核心的一位首长治病,但未经首长允许就大咧咧往书桌上一坐,开方子。这种书桌岂与常人家里的相同?他不知碰了哪里,一下子就弹出来我国还未公开的军事机密,最终首长只能严格按照规定,将其秘密处理。
这就是流传在内部的“一个倒霉医生的故事”——可没料到竟是邱白锦她爸!
霍南烛心里的火山此刻在源源不断翻浆倒海,能不能把真相告诉她?
他终于明白首长说“保护好她”这四个字的意思了,大概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倒霉医生的女儿总该让她好好生活吧。
“告诉我。”
邱白锦的双眼像射灯一样打在霍南烛脸上,口气虽较刚才平静,却隐藏着难以想象的汹涌暗流。
霍南烛苦笑了一下,在脑海里迅速构思着词汇,道:
“你不要激动,首先,这不能怪首长……”
邱白锦却没给他多少组织话语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不要编了,你看着我,只需要告诉我一句真话——他还活着吗?”
霍南烛看向她。
她的眼神表面气势慑人,暗底却露了一丝仓惶,因着这一丝,又衬出了她埋得更深的希冀。
他突然有些心酸。
深吸一口气,霍南烛轻轻摇了摇头。
低了眼不敢看她,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事一样。
“啪嗒。”
脚边传来轻微一声,他瞥眼看到,相册掉在了地上。
转头再看向邱白锦,她双眼绯红,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漏一滴出来。
“小锦……别别,你听我说……”
霍南烛吓了一大跳,连忙一手伸过去扶住她的肩,一手赶紧为她擦泪,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话。
邱白锦面无表情,“啪”地打掉了他的手,怔怔地问:
“为啥?”
霍南烛一时间有些讪讪地,他受过的训练里从来没有教过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说,才能让别人稍微好受些,只得据实相告道:
“邱中医……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据说可能是他误打误撞……”
“行了。”
邱白锦自己用手背抹了抹泪,打断道:
“不用说了,是不是跟我一样,压根儿不想看到你们的脏事,却无意中看到了?可他毕竟没我这么好运气啊,遇到一个‘出卖一辈子幸福来保住性命’的选项?”
邱白锦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平生力气,咬着后槽牙,充满厌恶和仇恨地说。
霍南烛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无缘无故慌乱起来,连忙辩解道:
“不是不是,首长也不想这样……但据说邱医生看见的与第三艘航母有关,现在连第二艘还没公布啊……”
邱白锦捂住耳朵站起来,尖叫一声:
“闭嘴!”
霍南烛呆呆地望着她。
只见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
“我讨厌你们。”
这个眼神有多冷,霍南烛觉得整个身体都浸在雪水里。
邱白锦说完,提起包就向外走去。
“老婆,小锦,你去哪里?”
霍南烛忙不迭跟上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纤细又瘦弱,隔着几步距离都能觉察出她的失魂落魄。
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怜爱又愧疚的感觉,还有一种想要抱紧她,保护她的冲动。
但他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硬生生将这种冲动压抑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她头也不回,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