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
东照国使节毕恭毕敬地展开了仪式，跪了不少次，奉上了国书，也按称臣纳贡之仪，奉上了不少咸鱼和破铜烂铁。
女帝则规规矩矩承祖制礼式，赐还了不少金银玉器、经书典籍、布帛牛羊……
朝臣纷纷腹诽：看咱这大哥当的，那狗曰当小弟的赚大发了。
但女帝倒没为吃亏而叫苦，顾不上了。
今天正是冬月二十五。 尽管希望它来得再迟些，依然雷打不动地如期而至。 白天的熙熙攘攘过去，中午也惴惴不安，女帝索性不休息，下午一直在御书房与信乙、王艳花推测可能的情况。
在这段时间，女帝一度惊慌地设想到：万一对方不来怎么办？
信公公有力地作出了安抚：
“陛下，为了麻痹对方，这一次大殿中伺候的人，确确实实没有会武的！普通人行动和外貌上根本没有习武的特征。陛下放心，对于刺客而言，如此机会百年难遇！倘使老奴安排一次对国君的刺杀，遇到这样的机会，即便明知是陷阱，也舍不得放弃，总要拼死试上一试！”
女帝一听，深吸一口气，欣慰而绝望地说：“呵呵，真的没有习武的啊……如此，朕心甚慰……”
王艳花还要补上一句：
“陛下以前常憾天威煌煌，无人敢于行刺，常将不能手刃敌人引为恨事。如今看来，倒可得偿所愿！”
王艳花说话表情很认真，完全没有阿谀奉承的口气，更没有说反话的习惯。
在两位大人眼里看来，女帝一听完这句，便欣喜地转过身，脸色一定是因为兴奋而发白，手指也一定是因为兴奋而细微地抖动，但为了保持帝王的威仪，便用谁都看得出来的毅力，硬是按捺了自己那莫大的喜悦，淡定道：
“手刃啊，哈哈，这个嘛……再议，再议！”
等他们退下之后，女帝便再也忍不住，抓狂得把木质的椅背捶下去一个窝。
夜晚的崇德殿灯火辉煌，丝竹袅袅。大殿里摆满了矮几和坐席。
宝座尚空着，但席位还在不断被人占据。
三品以上达官贵臣以及他们的侍从络绎不绝，平时不常见的朝中大人物今天齐齐到场。被贬的皇兄淮阳公称病没到，但也遣了下人大老远地送了礼呈过来。
殿中拱手的拱手，躬身的躬身，先进去的人互相寒暄攀谈着，去的人急忙找到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加入攀谈，人声鼎沸，济济一堂。
正热闹着，又是熟悉的常公公一声拉长的高嗓子：
“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出列，躬身下跪行过大礼，女帝扶着姜玄的手坐上了宝座，叫了起，众人又齐齐谢恩，起身入座。
待众人坐定，珍馐佳肴流水一般上来，歌舞徐徐拉开。
北朝不论文武官员，狂士居多，女帝才笑着举杯说了场面话，众人便敬女帝、敬来使、你来我往互相敬，和着歌舞丝竹，好不喧哗。
这样乱七八糟的场面，女帝捏着汗，一边挂着傻子般的面具笑，一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信乙。
信大伴根本就没抬头，畏畏缩缩站在内侍中一点儿也不显眼，还有些佝偻。
女帝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你真的靠得住么大爷？
来不及想别的，大臣们满杯满心满意的恭贺接踵而来。
女帝傻笑得脸都酸了，喝得也有点尽力，觉察到自己手脚有些软，便赶紧推脱上来的热情大人们，絮絮叨叨地说：
“诸位爱卿尽兴啊，尽兴！朕有些满量了……呃，明月和清风过来，伺候朕出殿更衣。”
这既是自己紧张得想尽快离席，也是之前商定好的环节。
刺客在大殿里动手毕竟还不是百分之百最好的机会，这么多人，碍手碍脚，当然不如女帝离席出殿，而身边只有两个宫女的时候。
可是事情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女帝正走到殿门口，眼见还有一步就要跨出之时，九道致命的白光，构成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网，毒蛇般袭向女帝，全身大穴瞬间尽被笼罩！
说时迟那时快，女帝的知觉只能感受到，那九道白光，竟然来自殿内的人群中！
根本连惊恐的尖叫都挤不出来，死亡的气息已经紧紧扼住了咽喉！
女帝心里长叹一口气，悔不当初，白白把别人招来杀自己，这得多傻啊！闭上了眼睛。
骂人也没有意义了，只待下一次穿越。
一个朝代就此终结。
当然没死！
王艳花拿了九族担保，信乙虽然是个老阉人没什么亲人，但也是惜命的。
只听得九声“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原来白光是九只明晃晃的暗器，全部落地！兀自闪着蓝幽幽的光，显见得淬过见血封喉的毒药。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出手救的驾。
女帝这才感觉到发毛和腿抖，心里直喊：饶命啊各位大侠！
一击不中，几个仆从模样的人从殿内窜起，飞速扑向女帝，眼看距离不到两步。
最近的一人剑尖一抖，离女帝咽喉不到六寸！
大殿里这才秩序混乱起来，众人惊慌失措，纷纷大喊：“抓刺客！”“护驾护驾！”“别踩别踩”“哎呀我的鞋……”
女帝眼睁睁看着那剑尖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哭都来不及了。
心中刚刚浮现的被救的喜悦像大石一样沉入海底。认命地再一次闭上眼睛。
正在女帝傻愣着呆滞时，执剑的刺客们突然一阵混乱。眼见得最近的那把剑快要得手，却陡然脱力，堪堪擦着女帝的衮服划过！
女帝紧闭的眼睛发着抖微微睁开，只见一帮衣着统一的矫健身影，蒙着面，挥舞统一的兵器，齐刷刷跟刺客们斗在一起。
身着飞雁服，面遮秋残巾，手持透冬刀，袖藏如意针！
不是信乙手下的死士，又待是谁？
岂料，那些刺客顽固非常，一击不中，二击又不中，见来了强敌，居然也不退走，不死不休地往女帝方向袭来。
若不是被死士们缠住，只怕女帝身上早就多了几个透明窟窿。
这群死士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帝自己都不知道。
原本就藏在殿内？是在高高的牌匾后？圆胖的灯笼中？舞姬的裙裾底？
或许只有信大伴和王将军清楚。
女帝只是一闪念而已，又被眼前血肉横飞，凶神恶煞的场景惊住，忘了尖叫，只拼命提着沉重的衮服往大臣们身后躲！
真孬啊。
大臣们也由乱哄哄到处跑变得主动积极起来，见场面占了上风，一个个做出用身躯为女帝挡死的样子，不断地朝刺客扔食器、鞋履等物，赶紧在御前表现忠心的一面。
没有东西扔的大臣急得不行，便使出拿手好戏，喋喋不休地叉腰唾骂。一时间，崇德殿内又变成了武斗文斗并存的大舞台，闹腾喧哗，那叫一个百家争鸣，丰富多彩！
刺客们身上多处挂彩，倒下去三人，鲜血飞溅，肠穿肚烂，残肢断臂到处乱飞，但依然有六人勉力支持做困兽斗。
其中一人，拼着不要命，将手中剑往女帝方向掷来，正是刚才剑尖离得最近那人！
由于那刺客拼尽了全身功力，有个死士也抛出了兵器格挡，居然未拦住！
大臣们这时傻眼了，挡在女帝身前的抱头惊慌逃窜，女帝更是傻乎乎站着，加上又喝了酒脚耙手软，完全迈不动腿，只能直呆呆望着剑尖再一次朝自己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那抛出兵器没有格挡住的死士，飞身一跃，用极其难以想象的姿势，徒手截住了剑！
用力过大，脸上的面巾不禁也被劲道削落。
整个大殿，陡然安静了。
晚风，簌簌地吹过大堂，吹起了那张死士用来遮面的秋残巾。
在空中舒展地翻卷了几下，轻缓地落到女帝脚边，却像铅球砸在了心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在耳边嗡嗡回绕不绝。
女帝看到死士那张脸，便一口气憋住，不能呼吸。
全殿东躲西藏的大臣们也顺着目光看去，只一眼便纷纷瞪大了双眼，浑然忘却自己身处险境，浑然不顾还在打斗的其他人。
女帝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回首，用接住的剑割断那刺客的手脚筋，再转过身，捡起自己的刀，向女帝走过来。
女帝静静地看着他，周围的人也呆了。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自己砰砰的巨大心跳。
一生之中，从未见过长成这等风姿神采的人物。
而这样的人物，竟然只是个卑微的死士！
唉，早知道有他，还躲什么刺客，看上一眼，即便死了也值。
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
那张脸，若说姿容绝美也勉强，却说不出冷森森那几分煞气，
面目鲜润若春梅绽雪，神态严冷如秋蕙披霜。
除了煞气，眼瞳中还微微透出一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他的天真。
一种无知而无畏的天真，比空洞就多一丝灵气。
就是这样怪异的特质糅杂在一起，让这美到不似人间凡物的死士，显出了别样的绝代风华！
震住了全殿正在东躲西藏的人，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光芒，令人一见便无法转开眼睛。
很多年以后，女帝回想这一天第一次见到他，根本想不起来他的衣着打扮。
因为面孔实在太夺目，太震慑！即便穿着麻袋也没人会注意。
只见他收刀入鞘，迎着女帝的目光走上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道：
“陛下受惊，请恕臣等救驾来迟！”
其实，他们是一群人，至少有二三十个，齐齐跪下，也是齐齐说话，但女帝眼里却只看到他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