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赵年成是留在曹雪家的,她睡着,他陪她躺着,她在被窝里,他在被窝外。
曹雪在被窝里说:“赵年成,做吗?”
他的两只手枕着后脑勺,抽出一只手,给她掖了掖被子:“还不是时候。”
她问:“那你想吗?”
他闭起眼,沉默,过了一会儿,说:“想的。”
她就笑,他依旧笔直地躺着,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
赵年成说:“你睡着我再走。”
曹雪侧过身,面朝他,却也没靠近,闭起眼:“那你完了,我经常失眠的,能失一晚上,你别想走了。”
他把她脸颊上的碎发抚到一边,手是粗糙的,热的,他的声音是低的,绵的:“你别怕……”
这句话他似乎说了很多遍了,曹雪笑,一笑,吸气,就能闻见他身上的烟味。
尼古丁一定有镇静情绪的作用,闭着眼的曹雪说:“我不怕,你不是好人,反正我也不是。”
她想,她常常失眠,赵年成肯定得留在这里一晚上了,但想着想着,闻着他身上的烟味,慢慢的,她特别轻巧地睡着了。
模模糊糊的时候她还想着赵年成的话,他说,你睡着我再走。
他啊,肯定走不了的。
但多可惜,一不小心,她真睡着了,他也真就这么走了,这一走,曹雪再也没能轻松地找到他。
他真走了,毫无预兆的,又似乎是有预兆的。他租住的平房搬空了,身无多少钱的人活着到底是轻松的,要离开一个地方,行李都没几件,甩甩手就可以走。
曹雪去找他,站在他的房间里,冰箱没了,他给她烙过饼的电磁炉没了,其余的,床和衣柜都在,只是床单也没有了,枕头和被子也带走了,房间里空荡荡的。
曹雪站在房子里,一边笑一边骂,王八蛋。
的确是笑的,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站在房间里,狠狠的捏着拳头。
她来的时候大娘也从二楼下来了,看了看曹雪,说:“小赵天亮就带着他哥走了。”
曹雪问:“他有说他搬哪儿去了吗?”
大娘摇头,瞧着曹雪的眼神大抵有些别样:“你不是跟他在谈恋爱吗?”
曹雪不说话了,走出平房。
她笑自己,她想跟个男人约个炮,最后炮没约成,却把魂丢了。
赵年成走了,连那黄毛都没再出现过。一到晚上,曹雪会开车去桥西,再也没能见过他骑着三轮车过来摆烧烤摊。她停下车,走到他原来摆摊的地方,在路灯底下抽了半包烟,时而听到经过的人抱怨:“卖烧烤的好几天都没来了。”
有人说:“可能是去别的地方摆摊了吧。”
曹雪听着,依旧在路灯底下站着,摸出手机,播下他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了。
空号,注销掉了。
他离开的彻底。
他说,你睡着我再走。
那一夜,一直失眠的她不小心真睡着了,他真走了,自他走后,曹雪夜夜失眠,再也睡不着了。
他走后,警察来找过她和大雷一次,小丫头的死被认定是自杀,自己故意服毒过量,关于她家的毒品,现在在追捕她的男朋友,潜逃,人一直没找着。
关于小丫头的死因,也只有曹雪和大雷知道,其他的助手还在忙着参加美展的作品,没告诉他们。
大雷和曹雪站在仓库外面,阳光温暖。
曹雪问他:“怕吗?”
这问题是赵年成多次问她的,现在轮到她问别人。
大雷磨蹭着脚尖,来来回回碾着一根细铁丝:“怕啊,怕得要命。这种事,别人一辈子都难碰到啊,我运气好,偏偏摊上了。”
他亲眼看到小丫头的死相,也亲手探过她的鼻息,呆在派出所,被警察整整盘问了四个小时的口供。
大雷想不明白:“以前见着她挺好的啊,没觉得她是瘾君子。”
曹雪环着胳膊,没说话。
大雷叹了一口气:“作孽。”
好像这两个字,当真能概括一切不明不白,难以相信的事。
小丫头的父母赶过来认小丫头的遗体,也找到了曹雪,拿回了小丫头做的所有雕塑。大雷怕她父母闹事儿,特意赶来陪着曹雪,但小丫头的父母没闹,把雕塑都搬到车上。俩老人,看着真老,这种老是从心里透出来的,他们站在卡车边上,曹雪要给他们钱,他们没收,拉着曹雪的手念叨:“我们女儿打小喜欢画画。”
曹雪听着。
他们说:“毕业之后我们让她回来教书,呆在我们身边,多好啊,当个美术老师,她不愿意,说就要做这一行,就喜欢捏这些雕塑,她打电话回来说你收下她了,她特别高兴。”
曹雪继续听着。
俩老人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老人家哭起来是真可怕的,怕他们哭着哭着也随着死去的人一道儿就这么去了。
大雷把他们扶上车,送他们离开,回来的时候跟曹雪说,俩老人看着可怜,把女儿养这么大,到头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的很。
曹雪坐在工作室里,她说:“不可怜,谁都会死,谁也都有看人死的机会。”
也许小丫头的父母接受不了的不是小丫头的死讯,而是她死去的方式。
但没关系,曹雪想,送她入葬后,这俩老人哭一阵,伤心一阵,依旧会平平静静的活着。
痛哭,然后依旧平静地活着,这就是人的姿态,与生俱来的姿态。
时间轻描淡写地晃到了十一月份,曹雪已经很难入睡了,连辅助的安眠药也不管用了,吃了也没用,顶多睡个把小时,又自然而然地醒了,她躺在床上,能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陈晓涵不止一次地催她,希望她去诊所里跟她见一面。
曹雪是顶怀念她诊所里那张大椅子的,一坐下去就能睡着,但也忌讳陈晓涵,怕她随便抛一个问题出来就会被她勾出赵年成的事儿。
做那一行当真也是神奇的,以前陈晓涵让她画一幅画,随意画,曹雪真随意画,用笔涂了一道粗粗的线,把纸丢给陈晓涵:“画好了。”
陈晓涵看着那潦草的粗粗的直线,笑。
笑得曹雪莫名其妙的,曹雪说:“我就画了条直线,你能瞧出什么呀?”
陈晓涵说:“你会是我这里最难管束的病人。”
那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曹雪的确难管束,陈晓涵催她复诊,她总是说好,说了就忘,自己睁着眼,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连安眠药都不管用了,自他走后,因为睡不着,她的时间比寻常人要长很多很多。
十一月份有一日是特殊的,曹雪奶奶的忌日。
关于那老人家,曹雪并没有过多的印象,在她小时候老人就去世了,留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吃豆腐饭。
好像死,也是特喜庆的事儿,热闹,隆重。
前几年迁了墓地,搬去了公共墓地。今年曹雪的爸爸妈妈买了香,纸钱,由曹雪开车,送他们一道儿去,在半山腰,得爬一段短短的山路。一个个墓碑挨得很近,死人住的地方跟活人一样,楼房越建越密集,墓地也是,越挨越近,碰上个清明节,祭拜的人就绵延起伏地站着给死去的亲人上香,壮观。
土地有限,就珍贵,活人在这片土地上住一半,死人亦住一半。
曹爸走到一半,挠脑袋:“几排几号来着?”回头问曹雪。
曹雪一晚没睡,瞌睡得很,打了个哈欠:“我怎么记得住。”
人名都难记住,更别提这种顺序了。
曹妈在后面骂,喜欢说反话:“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记性怎么这么好呢?”吼,“五排八号!”
曹爸被一凶,老没面儿了,挠了挠脖子,数了数排数,又向上爬。
祭死去的人跟拜菩萨一样,还得念叨自己的心愿。曹妈和曹爸蹲着烧纸钱,对着墓碑念叨,希望老人家保佑他们一家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曹雪立在旁边,有些无聊,倒是看起了旁边的几座墓碑,有些墓碑贴着照片,有些没贴,也都刻着直系亲属的名字。曹雪倒跟散步似得,一排一排看过去,走去下一排墓碑前又逛了一圈,步子埋得闲,慢悠悠的,一边逛一边打着哈欠,但走着走着,猛然就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笔直立着,面色煞白。
面前的墓碑上,赫然刻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赵年成。
名字一落入眼帘,曹雪的心跳骤然加速,猛地一阵耳鸣,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那三个凹下去的字体在她眼前放大……放大……
“爸。”曹雪喊,声音抖,一刹那,连嘴皮子也干了,“爸!”
曹爸听到曹雪的声音,直起身,应声。
曹雪站在前面的墓碑前,回头,面色是空的,被吓的,但她转头的那会儿功夫突然又晃过神了。
——绝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只可能是同名同姓的。
“没什么。”曹雪回过头,闭了闭眼,稳了稳心神。
曹妈在后面唠叨:“去人家墓地做什么,过来。”
曹雪没动,依旧立着。
赵年成三个红色的隶书字体冷冰冰地刻在墓地上,没有照片,直系亲属的名字也没有刻上去,冷冰冰的:赵年成之墓。
奇怪,孤独。
别人的墓碑前都有上香的痕迹,这块碑前没有。
冷冷清清,也落满了灰,碑上倒粘着一滴烛油,不知道是谁在烧蜡烛的时候不小心滴在这座墓碑上的。
所以,不可能是新墓。
只可能是同名同姓的。
曹雪的嘴里泛苦,眼泪哗然就落下了,心里头怪异的很。
她想,或许就此别过,再也不闻他的消息也是好事……是好事儿……省得有一天,就像现在,突然为他揪了心,落了泪。
——有些人一出现,给你充实和喧闹,也注定将赋予你一段失魂落魄的空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