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回到家,换了身舒服的便服,从衣柜里拿出了小毛毯装进袋子里,想了想,也没什么可以拿的,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就想到了赵年成压在她枕头下面的观音玉坠。
她提着袋子走到玄关处,观音玉坠仍旧放在香炉里,这片区域她从来不打扫,香炉里本就积着灰尘,这玉隔在里头已经极黯淡了。曹雪把它从香炉里拾起来,拿起来的时候手指摸到玉身,忽然觉得有点烙手,拾出来放在掌心里一看,好好的玉就这么裂了一道缝,真是一条长缝,从下边一直裂到菩萨的肩上,斜着一道,像是凭空炸开来似的,不深,却也是明显的。
曹雪想着,是不是上回把它丢进香炉里的时候太用力摔碎了,但也不确定。
玉碎了,挡灾,这道理她知道,知道归知道,但也是不信的。曹雪的爸爸有段时间就喜欢收玉,托了人转来了一个老温厚的羊脂玉,搁在家里,忽然有一天就裂了,当真是什么人也没去碰,自己裂的,曹爸虽是心疼,但心疼了一会儿也不心疼了,大抵觉得这玉是帮家里人挡了灾,值了。
曹雪一直觉得玉碎挡灾是安慰人的借口,但现在拿着裂了一道缝的观音玉,她用手指去抚摸细缝,想着如果真像老话讲的,那就真好了,帮疯子和赵年成挡了这道灾吧。
玉裂了,她就不打算把它还给赵年成了。提起袋子,穿上鞋子出门了,开车到家附近,去店里打包了几分熟食,顺带自己也吃了晚饭,买了水果,准备齐全,往医院去了。正逢晚高峰,高架上堵得急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曹雪停了车,拿着大包小包往医院里走,走到重症病房外,没看见赵年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就坐在凳子上等,等了一会儿,倒是护士看到了她,也记得曹雪:“你是5号床的家属吗?”
曹雪站起来:“对,你看到坐这儿的……”
话还没说完,护士就打断她:“在手术室呢,下午五点的时候情况不好,颅内又出血了。”
曹雪一愣:“手术室几楼?”
“三楼。”护士回答。
曹雪转身就往三楼跑,赵年成就坐在手术室门口,曹雪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瞧着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拿过来一看,病危通知书。
“你吃了吗?”赵年成问,又把病危通知书拿了回去,对折,放进衣服口袋里了。
“吃了,给你买了点饭,”她这才想起,连忙起身,“落在楼上了,我给你去拿。”
刚一转身,手腕一紧,赵年成扣住她的手腕,拍了拍凳子:“我不吃,你坐下。”
曹雪顺着他的力气坐了回去,他的手又松开了。
“几个小时了?”曹雪问。
“三个小时了。”赵年成回答,许是坐在这儿太久没和人说过话,声音有些哑,身上还有些烟味,肯定是又去哪儿抽了不少烟。
俩人不说话了,就坐着闷头等着,曹雪转过头看了赵年成一眼,他现在太沉了,太安静了,以至于面无表情的,曹雪宁愿他着急点儿。
曹雪想了想,说:“你的玉裂了。”
赵年成偏过头来看她。
曹雪呼出一开口,背脊靠在椅背上,挠了挠后脖子:“我出来的时候发现你的观音玉裂了一道缝,裂了好,挡灾,会没事儿的。”
她的语气轻,轻缓缓地响在赵年成耳边。
赵年成转头看她,皱眉,却又笑,他一个人等在这儿的时候丝毫没怕,就算拿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也没怕,一个人面对就不怕,有人陪着倒怕了。他看着曹雪的表情,她是故作轻松的,他瞧得出。
她一抬眼,想去看赵年成,赵年成没让,手一下子伸上来,遮住她的眼,把她的眼抚着闭上,他的手指和掌心都是粗糙的,他的手大,掌心上有烟味,一抹,曹雪的眼睛就顺势闭上了,他的手又轻轻地拖住曹雪的后脑勺,让她靠在他的肩上,曹雪看不到赵年成的表情了,但她能感受到赵年成滑了一下的喉结,能感受到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能感受到他的下巴一动,温热的嘴唇轻轻地在她头顶上一碰。
赵年成按着她的脑袋,也闭着眼,拼命地闭着,但仍旧渗出眼泪来,他把手抬起来,狠狠地往眼睛上一抹,手上沾了泪,湿了,手放下去,在裤腿上搓了搓。
曹雪看到了,在心里叹口气。
他便也真是好面子,不让她瞧见他一分软弱的。
曹雪靠在他的肩上,握住他的手,还有些湿,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捏着他的手指,顺势就把自己的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滚到了他的手腕上。
曹雪说:“我戴腻了,想买新的玩意儿带,这串给你了。”说出的话永远也是死要面子的。
赵年成的骨骼大,戴着就把一颗颗的菩提子撑了开来。曹雪摸了摸这几颗菩提子,人真是奇怪的,平时没信仰,出事儿的时候就突然有信仰了,这串菩提子是曹妈拿去开过光的,她戴着平顺了这么多年,便总希望赵年成也好点儿。
赵年成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他问:“你怪我吗?”
曹雪说:“怪啊。”一顿,“你欠我太多了。”
我待你这么好,你便要记得还。
赵年成不说话了,低下头,脸埋在她的发间,把她搂紧了。
疯子这一进去,又出来了,重新被送去重症病房,病危通知书连下了两张,他还撑着一口气,就跟他带着残缺来到这个世上似的,但不打紧,一点也不影响他感知这个世界,或许他感知的世界是特别美好的,就算有人嘲笑他,嫌弃他,他也体会不出,就算小孩儿用泥巴砸他,拽着他跑,他也呵呵地乐着,觉得这是别人带他玩耍。
许是他太贪恋这个世界了,他太想活着了,他撑着一口气,但是撑不住了,凌晨,躺在重症病房里的他抢救无效,还是走了。
曹雪陪着赵年成一夜,许是赵年成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以至于他太平静了,走进去,平静地用白布遮住了疯子的脸。
曹雪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开阔的肩膀,走出去,让赵年成一个人呆着。
她靠在窗外,看着外头漆黑的天,忽然心头难过得紧。
生和死啊,多么寻常的事儿。
活着活着,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疯子被送去了殡仪馆,天都快亮了,赵年成送曹雪回家,曹雪看着赵年成,有些担心:“你要不要去我那儿睡一觉?”
赵年成摇头。
曹雪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说:“有什么要帮忙地跟我说。”
“好。”赵年成答。
把曹雪送回家,已经是黎明天了,天气好得很,金芒芒的阳光已经透出来了,赵年成直接打了车,没回住处,却是去了城郊的公共墓地。
两旁的松柏仍旧青着,赵年成下了出租车的时候太阳已经亮在了半山腰,光辉一片,把赵年成的影子投在了前头,他往前走一步,影子跟着往前走一步。他走得慢,有点儿走不动了,停了一会儿,往前望,一排排冷冰冰的墓碑。
走到第六排,他寻到墓碑,立着看了一会儿,挨着墓碑坐下,点了根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整个半山腰都像一片结实的胸膛,天上的云少,鸟多,飞下来,落在墓碑旁,跳一跳,一挥翅,又飞远了。
赵年成蜷着腿,抽完了一根烟。
墓碑上阴刻着“赵年成”,笔画刚劲有力。
他挨着墓碑坐着,说不出一句话,声音抖了抖,还是说了:“我对不起你……”说不下去了,哽咽了,这里没人,住着的都是死人,死人不会泄露秘密,他便是肯露出情绪的,他说,“我没照顾好他……”咬紧牙关,哭了。
头埋下去了,终于肯把脊椎弯曲了。
他坐了许久,太阳照着一片青松,在青松之中,在冷冰冰的墓地中,远远看去,他的身影也像是黑色的墓碑似的,一动未动。
从此,世界上再无一个疯子。
他受累来到人间走了一趟,终究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