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已响，再过一会儿就到宵禁的时辰，可是石哥哥没有来，她今日明明传了口信给他，即便人不能来，传句话总是可以的。酒肆已关，五娘打发裴叔他们先回去，自己则靠在酒肆门口，朝坊口的方向张望。暮鼓再敲一会儿，坊门就会关，她知道今日石哥哥是不会来了，可仿似强迫一般，不等到最后一刻，她就没法甘心。
坊正已经从街角的武侯铺走出，等他关上坊门后，她就真的走不了了。五娘虽不情愿，也只得往西市坊门外走去。
出了坊门，没走几步，她便看见墙角转弯处靠着个人儿，身姿颀长，一身黄袍，周身沐浴在斜阳下，更显得他温暖而柔和。她的眉目在下一刻便飞扬了，抓起褶裙，五娘欢笑着朝着那人狂奔去。
“石哥哥，你怎么不进去？等我多久了？”
面对五娘一连串的问题，贺兰楚石只是笑而不答。随后他牵起五娘的手，拉着她一同朝延康坊走去。
他们从没有如此亲密过，五娘感到自己的脸颊起来，连脖子都开始发烫，偏偏此刻的街上又是这般静谧。她突然一句话都不敢说，无措地张大一双美眸，左闪右闪，就是不敢看身边的石哥哥。片刻后，身旁飘来缕缕淡而清晰的苏合香，这是她无比熟悉而喜爱的香味，石哥哥身上的味道，于是狂跳的心渐渐平静。
“卢怀山这几日没少说我的不是吧。”
贺兰楚石的声音淡而轻柔，就像是在说着家常里短。可五娘却停下脚步，抬头，眸中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没有。你又没做什么错事，他能说你什么坏话。”
贺兰楚石侧过身，只是笑望着五娘，什么都不再说，眼底深黑一片，意味不明。五娘被他看的脸颊再次烧起来，眼神躲躲闪闪地低了下去。可猛然又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贺兰楚石。“我不是在替怀山说话。你知道的，我们两家很早就熟识，这几年他更是帮了我很多忙，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不对，对我而言，他更似亲人。石哥哥，你不会误会我们的，是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她还是怕石哥哥会误会，于是期待地盯着贺兰楚石。可她的石哥哥除了笑还是笑，最后干脆笑出声来，那眸底深黑而雾蒙蒙，五娘越想看明，越是被黑雾笼罩的迷了方向。
贺兰楚石停住笑，微弯了身子，将脸送到五娘的面前。“要么不看我，要么一双眸似要把我看穿了去。五娘，看清楚了，我是不是你的石哥哥。”
夹杂着苏合香的温暖语气，满满地吹到五娘脸颊上，五娘的思绪瞬间空白，眼里只有那张光洁俊朗的脸庞，还有那将她死死包围住的苏合香。
“傻丫头。”贺兰楚石轻点了下她的鼻尖，收回脸庞，再次牵住五娘的手。“走，领你去个地方。”
晚霞好美，风很轻，五娘紧紧地随着她的石哥哥走了一段路后，终于雀跃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了云端上，温暖而美好，云端的那一边就是她的全部人生，石哥哥给她的。所有的疑虑和焦急，在这一刻变得云淡风轻，她只想紧紧地握着他，一直走下去。
贺兰楚石感觉到了五娘的回握，回过头看了看她，淡淡地笑着，眼里有了丝丝清明。
他们来到坊里西南角的一处宅院前，推门而入，他指着院落对五娘柔声说道：“五儿，如果这用做我们的新宅，你可还满意？”
抬头望着身旁伟岸俊朗的石哥哥，五娘的眸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她记得自己只跟他提过一次，小的时候阿娘会轻柔地唤她为五儿，那个时候她还有家。可他却放在了心上，在这仲秋微凉却又温暖的傍晚，他要给她一个真实的家，在这个家里他也唤她作五儿。
五娘的泪水已翻涌而落，她再不顾忌其他，猛然一跃，扑到贺兰楚石的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贺兰楚石有一瞬的不知所措，双臂僵硬的垂着，片刻后才轻柔地把五娘环抱住，轻拍着她的背脊，直到那里渐渐平息。
本应夹杂寒意的晚风，五娘却觉得它满是暖意，柔滑地拂过自己脸颊。“石哥哥，尽管我有家，可是打从贞观元年之后，我就不觉得那是家了。没有阿娘阿爹，只有裴叔相伴，无论多伤心难过都不会有人安慰。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个真正的家，家里有疼爱我的人，让我不再被人瞧不起，也不会再被人欺负。”五娘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抬头欢笑着望着贺兰楚石又郑重道：“‘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石哥哥，谢谢你！”
落日余晖下，石哥哥轮廓分明的脸颊，被夕阳抹的柔和而美好，可五娘没有看见，那张俊美脸颊上的笑容已隐隐僵硬。
一直笑容灿烂的五娘却突然叫了出来，脸上尽是担忧。“石哥哥，你要怎么回去，现在坊门都关了。”
贺兰楚石笑着拿起落在五娘双臂上的帔帛，然后仔细地替她裹在肩上，严严实实的。“今日我旬休，不回去也无碍。趁着宵禁前，武侯铺的士兵还未巡街，我先送你回去。”
“不，我陪你留在这。”嫌贺兰楚石裹得太严实，五娘边说边扭着双肩，没两下脖子周围的肌肤又露在了外面。
贺兰楚石笑着拿起帔帛，又重新替五娘裹好双肩，这一次他不忘将帔帛系了个结。“秋夜风凉，最易感寒邪。你忍着些，回到家后再解下。”
“我不走，我留下陪你，要不你一个人在这多无趣。”
贺兰楚石笑着弯，将双手搭在五娘的肩头，双目直视那双雀跃而璀璨的眸。“曲静好，你是打算今夜就嫁于我吗？”
五娘的脸颊瞬间起来，只是这一回，她强迫自己没有害羞地垂下眼眸，而是坚定地回望着那双依旧雾蒙蒙的黑瞳。“石哥哥，我知晓礼数，可那是我的心愿。”
他却猛然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一处，暗暗吸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句话没有说，牵起五娘的手，拉着她离开宅院。
回去的路上，贺兰楚石仿似无意地说道：“新宅院得有人好好打理一番，可太子如今监国，我们侍卫的差事也重，更是难脱身，想来只得麻烦你了。”
五娘的心莫名地划过一丝不安，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则罗。“那我让则罗先住过来，把新宅好好整理一番。”
贺兰楚石含笑点头，“也好。”
她的心却猛然一沉，所有疑虑翻涌而出。停下脚步，拉住贺兰楚石，她抬头望着他认真说道：“石哥哥，你为何要巴结太常寺的乐人，你把他带到我这，又把则罗送到他身边，这不是犯了律法吗，真要出事了，你可怎么办？”
贺兰楚石的神色顿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你真会瞎想。这些都是卢怀山告诉你的吧。五娘，朋友没有贵贱之分，更没有谁巴结谁一说，你不是也把胡姬她们当家人待吗。如果他和则罗真能两情相悦，我会很高兴。律法只是让他们不能成家生子，可互生爱慕谁能管得着，又何谈触犯律法。”
五娘刚想开口，却又生生闭上了嘴。她本想告诉他则罗已有身孕，这可不再是互生爱慕那般简单。可不知为何，她突然不太确定要不要告诉他。
“石哥哥，官府给我的最后期限还剩下四日，四日后你会来我家下聘的，对吗？”
她一直认为这是没有必要问的问题，仿似问了就是在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如今她迫切地需要石哥哥给她一句肯定回答，这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当然会去，你怎会如此问！”
石哥哥一刻没耽搁地给了她答案，但他的眸却投到了别处，没有看着她。五娘没给自己时间去多想，下一刻她便用力弯起嘴角，随后眸底渐渐灿烂，直到淹没那隐隐的疑虑。
五娘辗转反侧又是一宿没睡，她想不明白，石哥哥为什么想先让则罗住进新宅，难道他知道则罗有了身孕，更或是，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步。所以，他根本就是在帮着那位乐人养妾生子。可她绝不相信石哥哥是在利用她，热天里他挥汗如雨地帮她搬运酒坛；春天里他会整日整日地陪她坐在草地上，静默又专心地听她讲那些乏味而枯燥的家常里短；还有秋天，他总是爬到果树的最高端，将那最鲜艳可口的果子摘给她吃。如果这些真实的过往都成了利用，那她宁愿永远被他欺骗，不要醒来。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打从七岁父母病亡之后，她就再没哭过。可是今夜，就在她将嫁人的前夕，本该欢欢乐乐入梦的她，却是无声无息地哭了。她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石哥哥不过是在帮助好友，没有别的，而他信任她，将她看做自己人，才会找她帮忙，她也应该信任他，帮助他。况且石哥哥很肯定地说过，四日后来下聘娶她，她更不应该怀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