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么些年来，流落江湖、卖笑天香的燕知意的心智早已被生活千锤百炼得硬如坚石一般，纵然香大娘绵里藏针地挤兑她，安兰明目张胆地刁难她，她都不以为意，但当燕知意面对南门子弟们的公然挑衅时，她却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无法掌控命运的无力感，生如飘萍，无法自主。
她到底是一介女流，如此想着，燕知意的鼻子不由一阵酸楚，双眼也忽然干涩起来，似是挣扎了许久许久才没有掉下泪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喝得愈多，燕知意的眼神便愈是悲伤。
与此同时，香大娘差遣的小厮们寻燕知意的急呼声渐渐不可听闻了，大约是他们始终未见人影亦未寻得尸首，便连连打着哈欠回了天香阁，直接等着第二天去报官。
此刻，南城俱是静默如谜，深蓝色的天穹只零零散散的挂着几颗疏星，一闪一闪地喃着梦的呓语，可这闪烁中透着令人忧惧惆怅的深深孤寂。
其实，香大娘根本没有惊慌失措的必要。就算燕知意一心想逃，又能逃往何处呢？
从前与父亲燕迴交好的旧友们听闻燕知意堕入此行，早已同她划清了界限，燕宅自然是回不去了。
天下之大，却独独没有自己的一方容身之所。
如此想来，独坐房顶兀自喝酒的燕知意不由得惨然一笑。她微微眯起干涩的双眼，心头似有万千种意，却再难平。
这一回，燕知意无法保持处变不惊。
燕知意很清楚当下自己的感觉，纵然在心中她早已原谅了那些人和事，甚至还可以说还有几分感激，若不是他们的存在，她或许还是从前那个大剑客燕迴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而从不知人间疾苦，是决不会这么快认识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生活真相的。
这么想着，燕知意一仰头便将浓烈的烧酒咕咚咕咚痛饮了几大口，酒入喉头，一直火辣辣地烧到了她的胃部。
“实在熬不过去了，从这里跳下去好像也不错，”燕知意自言自语道，“就算南央沉要问罪，那也不关香大娘，不关天香阁什么事了。”
说罢，燕知意又痛饮了一大口，痛饮时燕知意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默默侧耳听着陈酒在自己的喉咙里缓缓滑行的声音，它们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悄悄抚慰着她的内脏。
“会有办法的吧？我总能想到办法的…燕知意，燕知意你年纪轻轻的，不该如此潦倒地死去……”燕知意又哭又笑地喊道。
就在这时，燕知意却惊觉有道人影从自己身旁一闪而过。
很快，又传来了一个轻轻的男声。
“该死的人都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你怎么舍得就这么死掉？”
这样一来，燕知意顿时警觉起来，酒也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自己的脊背，用冷冽的目光四下搜寻了一番，但却一无所获。
燕知意只当自己是酒后多虑了，便又抱起酒坛快饮了一大口。然而此刻的燕知意脑海中已然一片混沌，她只觉自己急需将心绪平静下来，但她完全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彻底裹挟着她而使她近乎丧失理智。
夜风清冷而湿润，吹拂在了她因酒醉而不断发热的肌肤上，可燕知意却并不因此而觉得有多少惬意，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屋顶上，背脊不住地颤抖着，整个身子僵硬弯曲得活像只小虾，燕知意被笼罩在南城次夜凄冷又凄清的月色中，沐浴着清辉，像是随时会与之俱散。
然而就在这时，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房檐边突然冒出一道人影来。
一个男声旋即在燕知意的头顶处响了起来。
“嗬，楼下两人找你找得焦头烂额，你这姑娘却是坦得很，坐在这儿喝酒喝得不亦乐乎了。”那道身影再次闪现，只是这一次，这人收了收衣摆后竟就径直坐到了燕知意身旁，好似二人已然熟识了多年一般。
“公子可知道我姓甚名谁？如何知道人家就是在寻我？”燕知意头也不抬地应道。
燕知意面对这厚着脸皮的来人有些恼火，但言语虽冷淡不快，可燕知意到底还是叫了他声“公子”。
“呵呵，我当然知道，”男人嬉皮笑脸地说道，“你不就是天香阁的头牌姑娘燕知意吗？”
“小女子真是有幸了，能为公子所知。”燕知意略显讥讽地勾起了唇角，挖苦起男人来。
“那知意姑娘可知本公子是谁么？”男人忽而妩媚一笑，声音如此坦然而愉快。
“不识，”燕知意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勉强淡淡一笑，“是小女子失礼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男人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今日这男人的话竟莫名其妙就戳中了燕知意心底的某块柔软之处，当燕知意缓缓绽开了久违的笑时，她居然毫不自知。
“嘘，你可笑得小声点，万一被人听见了！”燕知意的笑虽像水波般扩散开去，但她仍不忘低声提醒男人，“你不怕，我还怕呢。”
“是吗？”男人忽然凑近了燕知意。
很快，燕知意微微抬头，见男人将灼灼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时，她下意识地敛起了笑容。男人一时不解其故，狐疑地望着有意坐得离他远了些的燕知意。
“你怕我对你有意思？怕我对你动了歪脑筋？”男人惊讶地看着燕知意，然后又笑了。
面色绯红的燕知意被男人看穿了心底的想法后又羞又恼，忍不住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怎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有错？”燕知意虚张声势地质问道。
男人被燕知意凶了一下后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无辜地耸了耸肩，但眼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而不易为人所觉察到的光芒。
“姑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没错，当然没错。千言万语无人会，又逐流莺过——”男人见燕知意忽而将柳眉一竖，这才讪讪地住了口。
但燕知意下一刻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